1. 翻译研究 鲁迅研究月刊 2005 年第 7 期
谨以此文纪念罗念生先生与戈宝权先生
...je déteste ce que vous écrivez, mais je donnerai
ma vie pour que vous puissiez continuer à crire. [1]
——Voltaire(1694-1778)
论“牛奶路”乃the Milky Way之乱译
——与曹 惇、赵易林等先生商榷[2]
On “牛奶路”(Cow‘s Milk Road)Being an Absurd Translation for “the Milky Way”
- a Discussion with Messrs Cao Dun, Zhao YIlin et al.
安东·契诃夫
□ 张过大卫
一、 曹惇所谓佳例“牛奶路”与 Milky“牛”奶说
本来,the Milky Way 应译作“银河”属于常识,鲁迅先生指出赵景深先生的“牛奶路”
是误译已成定论,但是,Common sense is not so common,有人竟写起翻案文章。先来看曹惇
教授于 1984 年发表在《翻译通讯》(《中国翻译》原名)上的“比较研究和翻译”[3]一文中提
出的妙论之一:
“半个世纪以前我国翻译界很熟悉的一个错译译例是把‘the Milky Way’译为‘牛
奶路’。其实,译者如果在译了‘牛奶路’之后加上一个脚注:按‘牛奶路’即指银河、
银汉、天河;那麽,这个译法非但不应当作笑话,而且还为外译中、中译外译法的比较
研究提供一个启发人们的佳例。”
“……把‘the Milky Way’译为‘牛奶路’再加注解,多少可以有助于……‘文化
沟通’”
。
曹先生的这个妙论妙在,错译一经“比较研究” ,虑及“文化沟通” ,其学术性便身价
百倍,从丑小鸭摇身一变成了白天鹅。笔者生性愚钝,既然断定为“错译” ,如何能“提供一
个启发人们的佳例”?如何“有助于……‘文化沟通’”?
曹文未言明错译者和最先判定此错译者分别是何人。既然曹先生重提旧事,笔者只好旧
事重提。按“牛奶路”是赵景深在 1922 年翻译俄国著名小说家、剧作家兼医生安东· 契诃夫
(Антон Павлович Чехов, 1860/俄国塔甘罗格-1904/德国巴登威勒)的短篇小说《樊凯》(英
译名 Vanka, 原名 Ванька,作于 1886,通译作《万卡》 ,我国小学语文课本作《凡卡》)时对
英语 the Milky Way(银河)的乱译。有趣的是,这个貌似直译甚至硬译的乱译出自主张“与
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甚至“宁错而务顺”翻译法的赵景深先生之手,结果是“顺”得
可以, “错”得实在。
1
2. 现在来看鲁迅先生在杂文“风马牛”[4] 对此乱译的评断:
“这故事无须查字典,在图画上也能看见。却说希腊神话里的大神宙斯是一位很有
些喜欢女人的神,他有一回到人间去,和某女士生了一个男孩子。物必有偶,宙斯太太
却偏又是一个很有些嫉妒心的女神。她一知道,拍桌打凳的(?)大怒了一通之后,便
将那孩子取到天上,要看机会将他害死。然而孩子是天真的,他满不知道,有一回,碰
着了宙太太的乳头,便一吸,太太大吃一惊,将他一推,跌落到人间,不但没有被害,
后来还成了英雄。但宙太太的乳汁,却因此一吸,喷了出来,飞散天空,成为银河,也
就是‘牛奶路’,——不,其实是‘神奶路’
。但白种人是一切‘奶’都叫‘Milk’的,
我们看惯了罐头牛奶上的文字,有时就不免于误译,是的,这也是无足怪的事。 ”
赵景深先生还曾把 der Zentaur“牛头不对马嘴”地误译作“半人半牛怪”,因而鲁迅先生
说他“遇马发昏,爱牛成性” ,对他奉“与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 为圭臬的现象斥之为
“乱译万岁!”
曹先生谦称“笔者系早已从翻译战线‘退伍’转业的小兵” ,实际是令人尊敬的老翻译家。
可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曹先生为何重提此早有定论的公案, 并把它与“比较研究” “文
与
化沟通”联系起来。我们不得不怀疑曹先生的真意是在疑责鲁迅先生。曹教授如若执意推翻此
案,他必须首先证明:鲁迅先生说的希腊神话言之无据。可是,曹先生虽然提到与“银河”有
关的我国的民间故事,却闭口不谈 the Milky Way 所由出的希腊神话。须知,只要知道这个神
话,就会知道 the Milky Way 中的 Milky 与“牛奶” 无关。莫非曹先生有意回避之?
鲁迅先生写道, “这故事无须查字典,在图画上也能看见” 。虽然我们不知道鲁迅先生看到
的是哪幅画, 但我们先后找到的两幅油画一致证实了鲁迅先生的看法。 第一幅是意大利文艺复
兴时期著名画家丁托列托 (Tintoretto, 原名 Jacopo Robusti,1518/威尼斯-1594/威尼斯)的“银
河的起源” (L'origine della Via Lattea,英译名 The Origin of the Milky Way)[5],另一幅是
佛兰德斯[6]巴洛克时期[7]著名画家鲁本斯 (Pieter Pauwel Rubens,1577/齐根-1640/安特卫普)
的“银河的创生” (La Creazione della Via Lattea,英译名 The Birth of the Milky Way,另有一
法语名 Junon Formant le Voie Lactée),描绘的正是鲁迅先生所说“宙太太的乳汁,却因此一吸,
喷了出来,飞散天空,成为银河”这一瞬间。
图 1. 丁托列托:银河的起源 图 2. 鲁本斯: 银河的创生
作于约 1575-1580 年,现藏英国伦敦国家艺廊 作于约 1636-1637 年,现藏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国家博物馆
(The National Gallery, London) (Museo Nacional del Prado, Madrid)
2
3. 丁托列托的“银河的起源”较之鲁本斯的“银河的创生” ,画面构图复杂,角色也较多,
让我们一起赏析此画对这个希腊神话的描绘: 奉宙斯之命, 身裹宽松红袍的俯身漂浮在空中的
天神趁天后赫拉仰面沉睡之机突然伸出抱着赫拉克勒斯的双手将他送到赫拉胸前, 饥饿的赫拉
克勒斯贪婪吮吸赫拉的奶水,这一吸使赫拉从睡梦中惊醒,奶水喷涌而出,向上飞射的奶汁形
成天上的银河, 向下溅落的奶汁一部分在地上生成百合花。 关于抱持赫拉克勒斯的天神的身份
和名字由于难以辨认,有如下几种说法:宙斯;赫耳墨斯(Hermes,罗马神话作 Mercury, 宙
斯与 Maia 之子,宙斯的使者兼仆人);雅典娜[Athena,宙斯与墨提斯(Metis)之女,司智慧
女神)],还有人认为是男仆或女仆。画面远处的巨鹰和右下角的翠绿孔雀分别是宙斯和赫拉
的象征。四个裸体男孩是小天使,文艺复兴时期绘画常见的形象,往往与画的主题没有关系,
仅具装饰作用。 原画下面被截去一块,位于下端的白色百合花以及人形地球现在看不到了[8]。
仅根据这两幅油画即能明了,鲁迅先生早已证明的英语 the Milky Way,按其由之得名的
这个希腊神话,是“神奶路”而不是“牛奶路”。本文至此,本来可以结束了。可是,大概曹
先生认为鲁迅先生讲的神话不足为信,甚至不屑提及。非但如此,俨然以精通包括古希腊语在
内多种“欧西语”自矜的曹先生还抛出另一妙论:
“大自然[原文如此——引者按]夜空呈现亮晶晶的白色带状繁星群,汉语语言[原文
复如此——引者按]中状之为‘银河’‘银汉’‘天河’
、 、 ;而英、法、德的语言中却把它称
之为‘牛奶路’(按:galaxy 一词源自希腊文,即有“牛奶”之义——笔者按)。汉语里,
把星带状[原文再如此——引者按]比之为‘河’ ,欧西语言则比之为‘路’。汉语里形容其
景亮如‘银’,欧西语言则取其乳白之色,喻之为‘牛奶’” 。
既然曹先生认定“欧西语言则取其乳白之色,喻之为‘牛奶’ ,他还必须证明在他所谓 ”
的“欧西语”中,milk(y)与 galaxy, lactée, Milch 的意思仅为“牛奶”而别无他义。
笔者并没忘记鲁迅先生的话“这故事无须查字典,在图画上也能看见。 ”可是,为了回应
如此认真而自信的曹教授,只能如此。赵景深先生在 1922 年译的俄国作家契诃夫的小说《樊
凯》是经英译本转译的,因此我们就从英语 the Milky Way 中 Milky 查起。Milky 的主要义项
是:like milk, 特指 white as milk;of, contaning, or yielding milk;timid, meek, mild 等,可知
of milk 只是的释义之一 。若取此义项,则问题归结于“牛奶”是否 milk 的唯一义项。让我们
继续查 Milky 的名词形式 milk 的释义。据 Britannica Concise Encyclopedia,milk 是“Liquid
secreted by the mammary glands of female mammals to nourish their young. The milk of
domesticated animals is also an important food source for humans. Most milk consumed in Western
countries is from cows; other important sources include sheep, goats, water buffalo, and
camels.…” ,可知 milk 不专指“牛奶” 。
英语 the Milky Way 与 galaxy 首次出现于 1384 年前后。英语 milky way 是译自拉丁语 via
lactea 借义外来语, via lactea 译自古希腊语 Galaxias Kyklos
而 (Γαλαξίας Κύκλος) 英语 galaxy
。
是译自拉丁语 galaxias 的借形外来语,而 galaxias 源自古希腊语 γάλα (奶),1848 年开始用作
天文学术语。
我 们 还 查 到 西 方 学 者 关 于 t h e M i l k y Wa y 的 神 话 来 源 的 论 述 , 仅 举 一 种 如 下 :
“As with so many of the configurations, this is also associated with Greek mythology. The
story goes that when Zeus put his son Heracles, conceived and borne by a mortal, to the breast
of his sleeping wife Hera, in order to ensure his immortality, the infant sucked so lustily that the
Goddess’s milk spurted right up to heaven, forming
3
4. the Milky Way. ”(Ludwig Kühn)[9]
关于银河的起源,世界各民族流传不同的神话传说,其中与“奶” (milk)相关联的已知最
早的是希腊神话,它解释了 Galaxias (Γαλαξίας)的语源。古希腊语 γάλα 与英语 milk 一样,也
是“奶”之泛指,譬如,在古 希腊语 άγαθόυ γάλα(意思是 a good wet-nurse)中,γάλα(原意
“奶” ,转义为“乳娘” )的奶汁显然是“人奶” 。此古希腊语词语承罗念生先生惠告。拉丁语
via lactea 中 lactea, 法语 Voiè lactée 中 lactée, 德语 Milchstraβe 中 Milch 以及曹惇先生自称略
识的俄语 Мле́чный Путь 中 Мле́чный 的名词形式分别是 lac,milk,lait,Milch,молоко,同
样为“奶”的泛指。可见,在所谓“欧西语”和俄语( “欧东言”之一?)中并不像曹先生说
的“把它称之为‘牛奶路’ ,表 1 列出拉丁语和曹先生提到的希腊、英、法、德、俄六种古
”
今欧洲主要语言的“银河”与“奶”的相关释义。
曹教授在该文还写道:
“西文里把富饶之地称之为‘奶蜜之地’ the land flowing milk and honey)
( ,汉语则称
之为‘鱼米之乡’ ……把‘the Milky Way’译为‘牛奶路’再加注解,多少可以有助于
前面所说的‘文化沟通’”
。
据笔者所知,此称谓出自 Bible, 中文《圣经》作“流奶与蜜之地” 。据 Easton’s Bible
Dictionary,“Sheep (Deuteronomy 32:14) and goats (Proverbs 27:27) and camels (Genesis 32:15),
as well as cows, are made to give their milk for the use of man.” 由此可见,
“奶蜜之地” “milk”
的
除牛奶,还指绵羊奶,山羊奶,甚至骆驼奶。以曹先生的学识,说他不知词的多义性,无疑
冤枉了他。故此,我们不得不说,他之所以提出“译者如果在译了‘牛奶路’之后加上一个脚
注……这个译法……提供一个启发人们的佳例”并“有助于……‘文化沟通’ ”之谬见,乃是
因为翻案心切致使他“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
表 1. 希腊、拉丁、英、法、德、俄六种欧洲语言的“银河”与“奶”
奶(名词)
语言 银河
词形 相关释义
希腊 Γαλαξίας (Κύκλος) γάλα
雌性哺乳动物乳腺分泌的白色
拉丁 via lactea lac
或淡黄色汁液,基本成分包括
英 Milky Way milk
水、蛋白质、油脂、碳水化合
法 Voiè lactée lait
物、维生素和矿物质(主要是
德 Milchstraβe Milch
钙)
俄 Мле́чный Путь молоко
两幅油画、Ludwig Kühn 的文字描述、辞书释义一再证明,鲁迅先先生治学之严谨,先生
的所有作品,包括杂文在内,皆论有所本、言之有据,不容置疑。
二.董乐山所谓聊备一格、“牛奶路”旱路说与“退路”伎俩
无独有偶,紧随曹先生,另一位翻案者董乐山先生于 1984 年在《读书》发表一篇题为
“文化断层与错位”[10]的文章,文中写道:
4
9. 赵、徐两位先生通过变换话题和时代将天上的 Milky Way 换成仿佛是地上的 way,并且以
可否“用雪擦洗”来判定“牛奶路”与“银河”哪个译名正确。 王若水先生在一篇题为“何谓
‘牛奶路’?” [23] 的文章中批驳了赵易林与徐重庆的谬论。王先生分析道:
“这个 way 也不是走路的“路”,而是乳汁溅射在天上留下的痕迹。如果银河不能
洗,那么“奶路”也是不能洗的 ; 一洗,就没有了。”
进而将银河分解成构成银河系的“一群无数的密集的小星星”,因为“正如赵、徐两位作者所说,
星星是可洗的”,于是乎银河反倒是可“用雪擦洗”的了。
根据天文学常识, 组成银河系的恒星自然是不能用雪擦洗的, 这是因为恒星都是象太阳那
样的硕大无比的火球。 关于银河是由许许多多的恒星所组成, 是意大利天文学家伽利略[Galileo
Galilei,1564/比萨-1642/ 阿策特里]在 1609 年, 即“银河的起源”这个希腊神话出现约两千二百
年之后,通过望远镜观测银河时发现的。[24])王先生说恒星可用雪擦洗是在依照赵、徐的逻
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他最后指出,契诃夫用 Milky Way 这个词并无意与神话相联系,
命中了翻案者的要害。在此补充一点,契诃夫用 Milky Way 这个词也无意介绍银河系的组成,
只说“as though it had been washed and rubbed with snow”,更不是作为科学断言,且不论还有
“as though”二词。纵观《万卡》这篇小说的所有情景,翻案者们无视时代差异这样的“关公
战秦琼”的错误,还有一例,请见本节后文。
就算赵译“保留了原文中的‘路 (way)’的文化意象” ,这也与这篇小说和作者原意无关。
我们读汝龙先生的译文, 没有感觉因为它将 Млечный Путь/the Milky Way 译作“天河”妨碍了对
这句话和整篇小说的正确理解。相比之下,赵译“天上闪烁着光明的亮星,牛奶路很白,好象
是礼拜日用雪擦洗过的一样”,读不出“天上闪烁着光明的亮星”与“牛奶路”有何关联,读者可能
会以为“亮星”在天上,“牛奶路”在地上,但不明白何谓“牛奶路”,莫非是“通向奶牛场的路”或“牛
奶商店聚集的路”?“亮星”无需擦也“光明”,刚想到可能是说被雪擦洗过的是牛奶路,怎麽又说
“是礼拜日用雪擦洗过的”?“礼拜日用雪擦洗过”什麽?
希腊的明显的神祗体系出现于纪元前七世纪, 古希腊人如我国先人一样把天上的这条光带
描绘为 “河” The night sky gave a big hint, in the form of a lovely pale band of light that cut across
:“
the heavens like a river”
(仰望夜空,有一条瑰丽的光带依稀可见,它宛如一条河,将整个苍穹
分割为二)“The ancient Greek astronomers thought that the Milky Way looked like a river of milk
,
running through the sky, and that's where both ‘Milky Way’ and ‘Galaxy’ come from. Galaxy comes
from the Greek word for milk. ”[25]。因为天上的这条河环绕整个天球,所以在纪元前六世纪,
希腊人最初称之为 Γαλαξίας Κύκλος 简称 Γαλαξίας,( 英语译作 Milky Circle, 汉语译作“银环”) 。
接受了希腊文明的古罗马人无疑知道 Κύκλος 的词义“环”和古希腊天文学家喻之为“河”,不知
何故以 via(路)译之。就天文学而言,改 κύκλος 为 via 是退步,因为“路”不能像“环”那样反
映出古希腊天文学家关于银河在天球上的位置的认识; 抑或古罗马人侧重为肉眼所能见银河之
片段的外在形象,以 via 代表“水路”,这只是推测,有待证实。 “银河”在印欧语系如日耳曼、
罗曼、斯拉夫等语族的现代语言中的对等词语多译自拉丁语 via lactea。有趣的是,尽管属于
印欧语系的独占一个语族的亚美尼亚语历经数千年已从原来与古希腊语相似的语言演变成与
土耳其语接近,但是这种历史悠久的语言(据笔者所知,只有这种语言)保存了古希腊语“奶
环”(Γαλαξίας Κύκλος,又称 Κύκλος Γαλαξιακός)这一古老名称:Ծիր կաթին [tsir kat’in],其中 ծիր =
环, 轨道; կաթ = 奶。而土耳其语指称银河的词语有五个,即 samanyolu,samanuğrusu,kehkeşan,
9
10. gökdere,hacılar yolu,无一含“环”和“奶”之义,以最常用 samanyolu 为例,其义为“草路”。前
文曾提及,与 the Milky Way 同义的 Galaxy(首字母大写)后来作为天文学术语“银河系”保留
下来,其他星系叫做 galaxies(首字母小写,取代旧称 extragalactic nebula) 。
赵易林先生坚持 Ванька 英译文中的 the Milky Way 与希腊神话银河的起源有必然关联, 站
不住脚。 这是因为在此神话出现的年代尚无 the Milky Way 这个称呼, 迟至约 1384 年此英语名
称才首次出现,而 Γαλαξίας Κύκλος 早在在纪元前六世纪即稍晚于希腊神祗体系形成的时代就
已出现,二者相差约两千年。事实是,与这个希腊神话有关联的是古希腊语原名 Γαλαξίας
Κύκλος。应当保留的是与希腊神话有关的 Γαλαξίας Κύκλος 中的“环”(κύκλος)和古希腊天文
学家眼中的“河”(river)的原生文化意象,而 1384 年英译名 the Milky Way 所能保留的“‘路’
(way)的文化意象”只不过是派生文化意象。试问:这种莫辨源流,本末倒置,如何进行“文
化沟通”?如此“比较研究可能对于翻译工作者及对等翻译”有何启发?如此“介绍西方一个称
呼,聊备一格”的“好事”何在?
既然赵易林先生热心保留“路(way)”的文化意象,董先生十分担心“如果译为‘银河’,就无
法解释朱庇特率领众神从何取道返天宫的了”,笔者愿提供古罗马著名的诗人奥维德(Ovid)
的 《变形记》 (Metamorphoses, 168-74)
I, 的“道路”说: “the Milky Way was the road along which
the gods proceeded to the Olympic council called by Jupiter.”然而,正如捷克艺术史学者 Lubomír
Konečný 所指出的,“The story of how this celestial highway consisting of countless stars came into
being was narrated, in the same mythological vein, by several classical writers.”即是说,尽管关于
the Milky Way 形成的希腊神话和罗马神话有多种版本,它们之间在细节上不尽相同,但是都
具有“same mythological vein” (相同的神话学脉络) 无论吸吮神奶的是赫拉克勒斯还是其他天
。
神,无论这神奶是赫拉的还是其他女神的[26],形成 the Milky Way 这条天上的大河或大道的
都是神奶,绝非牛奶。
关于意象的保留,金圣华先生正确地指出:“词汇的‘直译’与‘意译’,意象的‘保留’或‘转换’,
则肯定不是保持异国情调的关键所在,因为异国情调的产生,不靠外在字词的点缀,而在内在
气韵的形成。”[27] 也就是说,将 Way 正确地直译为“路”也不一定能保留翻案者想保留的“路”
的意象——且不论应保留的是“环”与“河”的意象,而将 Milky 错误地乱译为“牛奶”则肯定不能
保留应保留的“神奶”的意象。前提是必须译对,否则意象便无从谈起。即使译对了,如“神奶
环”,徒有“外在字词的点缀”,若限于原文内容无以形成“内在气韵”,除非加注说明,否则也
无法使中文读者“顾名思义”联想到银河的起源这个希腊神话,甚至不知所言何物。
陈四益先生切要地揭示出翻案者们的心态并诚恳地劝戒他们:
“赵景深先生将‘银河’译成‘牛奶路’的公案,近年颇有为尊者、贤者讳的,加以各样的
解释,似乎这样译不但不错,而且有理。其实,大可不必。赵先生误译之文不止这一处,
但无妨先生的成就与学问。倒是从无理中定要找出理来,反倒弄巧成拙了。”[28]
可是,他们充耳不闻,直至 2004 年,赵老先生之子赵易林先生仍在继续为“牛奶路”翻案。
让我们看看有何新意。他在“赵景深与李小峰”[29]一文搬出贾植芳先生,特别提到“知名人士”
和贾先生的教授头衔,然后援引贾先生。为节约篇幅,只转引一句:“我们不能把权威人物的
话当作定论。” 这里“权威人物”自然是指没有教授头衔的鲁迅先生。然而,小赵先生是按“各
取所需”来理解贾老先生这句话的,他先把贾老先生树为“权威人物”(怕人不知,故提到“……
10
12. 因为全文 1 次提到马 (不包括“马车夫”中的“马”) 2 次提到羊
, (其中 1 次提到山羊,不包括“羊
皮袄”中的“羊”) 次提到狗(其中 1 次提到母狗)
,6 ,却偏偏没有提到牛,也没有提到牛奶。
(5) 至于“儿童的心目中只是牛奶”,恐怕不能一概而论。“断了奶的孩子”,即使忘记小
时吃过母奶,大了也会看到别的婴儿吃母亲的奶,农村的孩子会经常看见小马、小羊,小猪,
(当然还有)小牛吃奶,怎麽能断言“儿童的心目中只是牛奶”?
总之,小赵先生将过错推给小说主人公万卡的理由不能成立。命运悲苦、饱受摧残、父母
双亡、心碎无助的小万卡需要的是关爱和同情, 让他幼小羸弱的的肩头再承受这样的错误太不
应该。此方案得出所谓“皆大欢喜”的论调着实令人哭笑不得,它是以施加痛苦于无辜的小万卡
为代价的,试问赵易林先生若意识到这一点还笑得起来吗?若真想“皆大欢喜”,唯有翻案者们
一改闻尊者、贤者过则讳的态度,遵奉古训“人告之以有过,则喜”[32]方可达到,因为“过在
所当改,吾自改之,非为人而改也。故闻过则喜……”[33]。
万卡在给爷爷的信的结尾一段提到“饿”,饥饿感恐怕也不会让小万卡联想到“牛奶路”上泼
洒的“牛奶”,在沙俄时期一个来自农村的小孩吃不饱,能想得到的大概是面包和盐,再多,特
别是在寒冷的冬夜,也许只是一碗热汤。关于这个想象,张钊贻先生作过精彩论述,已无笔者
置喙之余地。
在此,笔者真心建议赵易林先生认真阅读赵老先生的译文,不要见到“相左的意见”便急不
可耐地轻率反驳,以免一而再再而三贻笑大方。
五.原文语境与译名选择的关系
外语词语中译名的确定仅靠查字典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即使最好的词典也只能给出基本释
义,任何语言的词语其义项往往不是唯一的,对源语言某词语的义项认定和用靶语言适当词语
表达源语言某词语,只有在句子中才有可能确定,有时还要参照前后文,还要看文字的内容,
文体和语境。笔者无意侈谈翻译理论和技巧,只想将讨论局限在 the Milky Way 的具体译法:
I. 作为天文学术语,必须译作“银河”或“银河系”。
II. 在讲述或涉及希腊神话或罗马神话,可采用异化译法“神奶环” ,但应加注,说明两
点: “神奶路”按希腊神话的成因,及这“神”指的是天后赫拉; “神奶路”所指是汉
(1) (2)
语的银河。亦可采用归化译法“天河”“银河”
, ,仅注明(1)可也。鉴于“路”无法反映古希
腊语名称中“环”的原生文化意象,不宜译作“神奶路” 。
III. 在描述夜空中为肉眼依稀可辨的白色光带如契珂夫这篇小说 Млечный Путь
вырисовывается так ясно/ Milky Way is as distinct 的语境,既非讲解天文知识又与神话传说无
关,只能译作“天河”“银河” , ,并且不必加注,如小学语文课本中的译文“天河显得很清楚” 。
半个世纪我国小学语文教学实践充分证明,没有因为译作“天河” ,老师未分析原文 Млечный
Путь 的词义,也未介绍相关希腊神话而造成小学生在阅读和理解此小说上有任何障碍。
在情形 III,如改译为“牛奶路看上去是那么清晰”或如赵译“牛奶路很白”,令读者莫
名其妙不论,读者会读出曹先生“文化沟通”的何种蕴意?会读出董先生给我们讲述的罗马版
“希腊神话” 吗?读者无疑从中读到了“路”,这“路”大概就是赵易林等说的可“用雪擦洗”
的“路”和所谓“‘路(way)’的文化意象”,但此高论与读懂《万卡》何涉?译法以时间、
地点、条件而转移,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
12
13. 在任何情形,the Milky Way 译作“牛奶路”都是错误;错不在 Way 译作“河”或“路”,
而在误以为 Milky 为“牛奶” ,如鲁迅先生所说。
六.赵译此句中的其他四处讹误
为全面评价赵景深的这句译文,下面将契诃夫俄语原文、Constance Garnett 英译文、 赵
景深中译文、 汝龙中译文、小学语文课本中译文的这句话对照如表 3。
经比较不难看出:汝译和小学语文课本中的译文均优于赵译。赵译除“牛奶路”外,另有
四处错讹:
(1) 漏译 whole(俄语原文为 Всё, 汝译为“整个”);
(2) 赵译“光明的亮星”“光明”与“亮”重复;
,
(3) 将 distinct(俄语原文为 ясно,汝译为“清楚地显出来”)错译为“很白” ;
(4) 将 for a holiday(俄语原文为 перед праздником,汝译为“在过节以前”)错译为“礼
拜日” (holiday 解作 holy day/圣日——a day specified for religious observance,不同于 Sabbath/礼
拜日或安息日——the first day of the week, Sunday, observed as the day of rest and worship by most
Christians)
;而且没有译出 for。据此英译本,for a holiday 应译作“为[迎接]节日[来临 ]” 。
表 3. 含银河的句子的俄语原文、英译、赵译、汝译、小学语文课本中的译文
版 本 句 子
俄语原文 Ванька Всё небо усыпано весело мигающими звездами, и Млечный
Путь вырисовывается так ясно, как будто его перед праздником
помыли и потерли снегом...
Garnet 英译 Vanka The whole sky spangled with gay twinkling stars, and the Milky
Way is as distinct as though it had been washed and rubbed with
snow for a holiday. . . .
赵景深中译《樊凯》 天上闪烁着光明的亮星, 牛奶路很白, 好象是礼拜日用雪擦洗过
的一样。
汝龙译中译《万卡》 繁星布满了整个天空,快活地睒着眼。天河那么清楚地显出来,
就好象有人在过节以前用雪把它擦洗过似的。……
小学语文课本中译 《凡 天空撒满了快活地眨着眼的星星, 天河显得很清楚, 仿佛为了过
卡》 节,有人拿雪把它擦亮了似的……
赵译这句话的这四处错讹最先是已故王若水先生于 1999 年指出的。诚如王先生所评论的,
“短短一句话出现了这些问题,只能说这种翻译是很马虎的。 ”
顺便指出,据俄语原文,Garnett 英译 for a holiday 因用了不定冠词而欠准确,宜作 before the
holiday, 因为这篇小说前文已经交代 the holiday 指圣诞节,至少应译作 for the holiday。笔者根
据俄语原文试译如下,就正于大方:
“繁星缀满整个夜空,快活地眨着眼。银河看上去是那么清晰,宛如在圣诞节前有人用
雪将它擦洗过。”
13
14. 七.结束语
最后想补记我与杨健先生合撰的与曹惇先生商榷的一篇文章的缘起和遭遇。 鉴于鲁迅先生
对“牛奶路”的批评根据确凿,此译是误译乃不争之事实,当初认为曹惇先生的翻案文章不值
一驳,未曾想需要为文辩争。可是,我们在拜访罗念生先生和戈宝权先生谈及此事时,两位先
生大为光火。罗念生先生曾两次给我们写信,表明他的态度。这时,我们才意识到这是译界的
一件大事,遂合撰“ ‘文化沟通’的基础是正确的理解和翻译——与曹惇先生商榷” ,连同罗念
生先生的第一封信和收录绘画“银河的发生” (即丁托列托的油画“银河的起源” )的《星座与
传说》一并投寄 《翻译通讯》《翻译通讯》编辑部于 1985 年 3 月 17 日将书退还并复函说:
。 “你
们的稿即便是可用,也要排到今年下半年了。……”罗先生在同月 23 日给笔者的信(第二封
信)中写道:《翻译通讯》近期有文章说‘牛奶路’无错,加注即可。他们还不认错。……”
“
关于我们的稿子,自收到该编辑部该复函至今时间过了近二十年,一直渺无音信,个中原因,
笔者无意妄加猜测。
本文篇首引自法国大思想家伏尔泰(Voltaire,François-Marie Arouet 的笔名 Voltaire,
1694/巴黎-1778 巴黎) 的名言 “...je déteste ce que vous écrivez, mais je donnerai ma vie pour que
vous puissiez continuer à crire.”笔者试译作:
“……我憎恶你写的文字,但是我将豁出性命使你能继续写作。”
伏尔泰在二百二十五年前写的这句话表明他对在学术上与己见不相合的学者所持宽容态
度,不应当是我们与西方沟通和借鉴的吗?
附识: 已故著名古希腊语学学者、翻译家罗念生先生和著名外国文学翻译家、研究家戈宝权
先生生前十分关注此公案,笔者与杨健先生于 1985 年春撰写“ ‘文化沟通’的基础是
正确的理解和翻译——与曹惇先生商榷”的过程中始终得到二位先生的关怀和鼓励。
1998 年,为“牛奶路”翻案之风再起,而且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从“加注即可”发
展到“ ‘牛奶路’并没有错;译成‘银河’反而是错的”,至 2004 年一方面令人匪夷所
思地将过错归咎于小说主人公万卡,另一方面仍固守“赵译没有错,而且很好” 。为正
视听,笔者不得不阅读翻案者们的索然无味 、荒诞无稽却又花样翻新的一篇篇奇文,
而要对症下药,将理说透,又不得不不厌其烦地举出西方的文学、语言、文化、宗教、
神话、绘画,以及译学,乃至天文学、天文学史等方面的证据,对翻案者们的种种谬
论逐一批驳。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以下几位先生帮助:陈凤至和王鸣阳审读初稿并
提出宝贵的建议和修改意见,本文第一节是在与杨健合作的前述文稿的基础上改写,
笔者两个孩子的老师徐兰芝和刘道原查找并提供小学语文课本 《凡卡》谨致诚挚谢意。
,
笔者还要感谢周楠本先生惠赠他本人的文章及其他资料,使本文方得最后完成。
文献与注释
[1] 梁实秋先生自称对鲁迅先生“处于相反的地位”,他在《关于鲁迅》一文中声明:“我个人并不
赞成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我生平最服膺伏尔德[通译“伏尔泰”——引者按].的一句话:‘我不
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我对鲁迅亦复如是。”然而,梁先生“生
平最服膺伏尔德的”那句话出自 Evelyn Beatrice Hall 以笔名 S. G. Tallentyre 用英语撰写的伏尔泰
传 The Friends of Voltaire (1906),
而非 Voltaire 之手。
我们为博学的梁教授失察感到遗憾。 B. Hall
E.
14
15. 在她的书中写的这句话即“I disapprove of what you say, but I will defend to the death your right to
say it”是在陈述 Voltaire 的态度,并没有说是 Voltaire 的原话。本文篇首 Voltaire 的名言引自他致
M. Le Riche 的一封信 (Feb 6th, 1770)。
[2] 本文是翻译心理学个案研究系列之误读与错译的语文和非语文原因探微的第二篇, 第一篇题为“一
篇不足三千汉字却错误丛生的劣质译文——评《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卷一“作者序”兼与此卷
次审何绍庚先生商榷”的第一篇(以“误读与错译的语文和非语文原因探微——以李约瑟《中国科
学技术史》卷一‘作者序’谬译为例兼与此卷次审何绍庚先生商榷”为题节要刊于《云梦学刊》2005
年第2期) 。
[3 ] 曹惇,“比较研究和翻译”, 《翻译通讯》 ,1984 年第 2 期,第 2-7 页
[4] 鲁迅,“风马牛”, 《二心集》 ,载《鲁迅全集》第四卷,第 338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年,
北京
[5] 此画收入:李季安译, 《星座与传说》 ,北京出版社,1982 年; 《西洋绘画百图》 ,人民美术出版
社,1984 年。
[6] 佛兰德斯(Flanders)中世纪北欧国家,地处今法国和比利时北部与荷兰南部部分地区。
[7] 巴洛克时期(Baroque Period) ,西方艺术史的一个时期,基本与 17 世纪相重合。
[8] 参见 Lubomír Konečný, Emblematics, Agriculture, and Mythography in The Origin of the Milky Way
by Jacopo Tintoretto.
[9 ] L. Kühn, The Milky Way, The Structure and Development of our Star System, John Wiley & Sons, New
York, 1982
[10] 董乐山,“文化断层与错位”, 《读书》 ,1984 年第 9 期, 第 87-89 页
[11] 张钊贻, “鲁迅的‘硬译’与赵景深的‘牛奶路’, ”《鲁迅研究月刊》 ,1996 年第 2 期,第 69 页
[12] 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hero 与 heroine),其父母必有一方是神或女神的私生子或女,因有神之血
统而成为神或曰“半神” (semi-divine) ,与我国道家说的仙并不相同。
[13] 见《论语·子张第十九》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子贡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
蚀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14] 鲁迅, “关于翻译的通信”《二心集》 , ,载《鲁迅全集》第四卷,第 376-377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3 年,北京
[15] 鲁迅, “几条顺的翻译”《二心集》 , ,载《鲁迅全集》第四卷,第 335 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年,北京
[16] 鲁迅,“题未定”草(一至三)《且介亭杂文二集》 , ,载《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3 年,北京
[17] 同[11]
[18] 赵景深, “论翻译”《读书月刊》第 1 卷第 6 期(1931 年 3 月)
,
[19] 枕书,“关于‘牛奶路’”, 《读书》 ,1984 年第 12 期,第 146 页
[20] 据 The New Dictionary of Cultural Literacy(3rd Edition,edited by E.D. Hirsch, Jr. et al., 2002,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这则谚语最早见于 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 (1547–1616) 的
Don Quixote,英译文亦作 Honesty is more effective than dishonest scheming.
[21 ] 赵易林、徐重庆,‘牛奶路”真相’,1998 年 11 月 7 日《文汇读书周报》
“ ”
[22] 转引自王若水,“何谓‘牛奶路’?”http://www.wangruoshui.net/CHINESE/MILKYWAY.HTM
[23] 同[22]
[24] 张大卫译, P. 穆尔著《天文史话》(P. Moore, The Story of Astronomy),第 6,48 页,科学出版社,
1988 年,北京
[25] The Name of the Milky Way, http://www.astro.uu.nl/~strous/AA/en/antwoorden/melkwegstelsels.
html#v110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