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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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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an-Kai Tang
Yuan-Kai Tang

《傷逝》是魯迅唯一的一部愛情小說，收錄在小說集《彷徨》裡。本图档系依人民美术出版社根据鲁迅原著发行的同名连环图整理而成。图中插画均系画家姚有信绘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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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涓生的手記 魯迅原著 任五改編 姚有信繪圖 手動翻頁
前 言 《 傷 逝 》 是 魯 迅 的 一 篇 小 說 。 它 的 主 人 公 涓 生 和 子 君 是 一 對 受 五 四 運 動 新 思 潮 影 響 的 青 年 知 識 份 子 。 他 們 衝 破 封 建 家 庭 的 束 縛 ， 不 顧 社 會 上 遺 老 遺 少 的 冷 嘲 熱 諷 ， 熱 烈 地 追 求 婚 姻 自 由 ， 表 現 了 反 封 建 的 勇 敢 神 。 但 是 由 于 脫 離 了 社 會 的 革 命 潮 流 ， 孤 立 地 追 求 個 人 幸 福 ， 他 們 的 反 抗 是 無 力 的 。 當 黑 暗 的 社 會 以 更 大 的 壓 力 襲 來 時 ， 他 們 便 淒 然 、 怯 弱 ， 茫 然 不 知 所 措 ， 他 們 的 幸 福 迅 即 化 為 泡 影 。 涓 生 和 子 君 的 悲 劇 ， 不 僅 僅 是 個 人 的 不 幸 ， 而 是 社 會 的 悲 劇 。 魯 迅 通 過 這 個 悲 劇 揭 露 了 舊 社 會 的 腐 敗 和 罪 惡 。 同 時 深 刻 地 指 出 孤 立 地 追 求 個 人 的 幸 福 是 沒 有 出 路 的 ， 啟 發 人 們 投 身 于 改 造 社 會 的 革 命 鬥 爭 。
如 果 我 能 夠 ， 我 要 寫 下 我 的 悔 恨 和 悲 哀 ， 為 子 君 ， 為 自 己 。
時 光 過 得 真 快 ， 我 愛 子 君 ， 仗 著 她 逃 出 這 寂 靜 和 空 虛 ， 已 經 滿 一 年 了 。 事 情 又 這 麼 不 湊 巧 ， 我 重 來 時 ， 偏 偏 空 著 的 又 只 有 這 一 間 屋 。 依 然 是 這 樣 的 破 窗 ， 這 樣 的 窗 外 的 半 枯 的 槐 樹 和 老 紫 藤 ， 這 樣 的 窗 前 的 方 桌 ， 這 樣 的 敗 壁 ， 這 樣 的 靠 壁 的 板 床 。
深 夜 中 獨 自 躺 在 床 上 ， 就 如 我 未 曾 和 子 君 同 居 以 前 一 般 … 但 那 時 這 寂 靜 和 空 虛 是 並 不 這 樣 的 ， 常 常 含 著 期 待 ； 期 待 子 君 的 到 來 。 然 而 現 在 呢 ， 只 有 寂 靜 和 空 虛 依 舊 ， 子 君 卻 決 不 再 來 了 ， 而 且 永 遠 ， 永 遠 地 ！ ……
在 一 年 之 前 ， 子 君 不 在 我 這 破 屋 裡 時 ， 我 什 麼 也 看 不 見 。 只 是 耳 朵 卻 分 外 地 靈 ， 仿 佛 聽 到 大 門 外 一 切 往 來 的 履 聲 ， 從 中 便 有 子 君 的 ， 而 且 橐 橐 地 逐 漸 臨 近 ， 使 我 在 久 待 的 焦 躁 中 ， 驟 然 生 動 起 來 呵 ！
但 是 ， 這 履 聲 往 往 又 逐 漸 渺 茫 ， 終 於 消 失 在 別 的 步 聲 的 雜 遝 中 了 。 我 憎 惡 那 不 像 子 君 鞋 聲 的 穿 布 底 鞋 的 長 班 的 兒 子 ， 我 憎 惡 那 太 像 子 君 鞋 聲 的 常 常 穿 著 新 皮 鞋 的 鄰 院 的 搽 雪 花 膏 的 小 東 西 ！
驀 然 ， 她 的 鞋 聲 近 來 了 ， 一 步 響 于 一 步 ， 迎 出 去 時 ， 卻 已 經 走 過 紫 藤 棚 下 ， 臉 上 帶 著 微 笑 的 酒 窩 。 她 在 她 叔 子 的 家 裡 大 約 並 未 受 氣 ； 我 的 心 寧 貼 了 。
默 默 地 相 視 片 時 之 後 ， 破 屋 裡 便 漸 漸 充 滿 了 我 的 語 聲 ， 談 家 庭 專 制 ， 談 打 破 舊 習 慣 ， 談 男 女 平 等 ， 談 昜 卜 生 ， 談 泰 戈 爾 ， 談 雪 萊 …… 。 她 總 是 微 笑 點 頭 ， 兩 眼 裡 彌 漫 著 稚 氣 的 好 奇 的 光 澤 。
談 到 男 女 平 等 ， 打 破 舊 習 慣 時 ， 他 總 要 談 起 他 在 家 裡 的 父 親 對 他 如 何 專 制 …
談 起 她 這 裡 的 胞 叔 如 何 無 禮 …… 有 一 次 發 覺 我 去 找 她 竟 破 口 大 罵 。
“ 我 是 我 自 己 的 ， 他 們 誰 也 沒 有 干 涉 我 的 權 利 ！ ” 這 是 我 們 交 際 了 半 年 ， 又 談 起 她 在 這 裡 的 胞 叔 和 在 家 的 父 親 時 ， 她 說 出 來 的 話 。 這 話 很 震 動 了 我 的 靈 魂 ， 使 我 知 道 中 國 女 性 ， 並 不 如 厭 世 家 所 說 那 樣 的 無 法 可 施 ， 在 不 遠 的 將 來 ， 便 要 看 見 輝 煌 的 曙 色 的 。
送 她 出 門 ， 照 例 是 相 離 十 多 步 遠 ； 照 例 是 那 鯰 魚 鬚 的 老 東 西 的 臉 又 緊 貼 在 髒 的 窗 玻 璃 上 了 ， 連 鼻 尖 都 擠 成 一 個 小 平 面 ； 到 外 院 ， 照 例 又 是 明 晃 晃 的 玻 璃 窗 裡 的 那 小 東 西 的 臉 ， 加 厚 的 雪 花 膏 。 她 目 不 邪 視 地 驕 傲 地 走 了 。
“ 我 是 我 自 己 的 ， 他 們 誰 也 沒 有 干 涉 我 的 權 利 ！ ” 。 這 徹 底 的 思 想 就 在 她 的 腦 裡 ， 比 我 還 透 澈 ， 堅 強 得 多 。 半 瓶 雪 花 膏 和 鼻 尖 的 小 平 面 ， 於 她 能 算 什 麼 東 西 呢 ？ 我 驕 傲 地 回 來 。
我 已 經 記 不 清 那 時 怎 樣 將 我 純 真 熱 烈 的 愛 表 示 給 她 。 在 慌 張 中 ， 僅 知 道 她 已 允 淮 了 我 。 她 卻 是 什 麼 都 記 得 。 夜 闌 人 靜 ， 是 相 對 溫 習 的 時 候 了 ， 我 常 被 質 問 ， 被 考 驗 ， 並 且 被 命 復 述 當 時 的 言 語 ， 由 她 補 足 、 糾 正 。 然 而 她 並 不 覺 得 可 笑 ， 因 為 她 愛 我 ， 是 這 樣 地 熱 烈 、 純 真 。
去 年 的 暮 春 是 最 為 幸 福 ， 也 是 最 為 忙 碌 的 時 光 。 我 們 這 時 才 在 路 上 同 行 ， 也 到 過 幾 回 公 園 ， 最 多 的 是 尋 住 所 。 我 覺 得 在 路 上 時 時 遇 到 探 索 ， 譏 笑 ， 猥 褻 和 輕 蔑 的 眼 光 ， 一 不 小 心 ， 便 使 我 的 全 身 有 些 瑟 縮 ， 只 得 即 刻 提 起 我 的 驕 傲 和 反 抗 來 支 持 。 她 卻 是 大 無 畏 的 ， 對 於 這 些 全 不 關 心 ， 只 是 鎮 靜 地 緩 緩 前 行 ， 坦 然 如 入 無 人 之 境 。
尋 住 所 實 在 不 是 容 易 事 ， 看 了 二 十 多 處 ， 這 才 得 到 可 以 暫 且 敷 衍 的 處 所 ， 是 吉 兆 胡 同 一 所 小 屋 裡 的 兩 間 南 屋 。 主 人 是 一 個 小 官 ， 只 有 夫 人 和 一 個 不 到 周 歲 的 女 孩 子 ， 雇 一 個 鄉 下 的 女 工 ， 只 要 孩 子 不 啼 哭 ， 是 極 其 安 閒 幽 靜 的 。
我 們 的 傢 俱 很 簡 單 ， 但 已 經 用 去 了 我 籌 來 的 款 子 的 大 半 ； 子 君 還 賣 掉 了 她 唯 一 的 金 戒 指 和 耳 環 。 我 攔 阻 她 ， 還 是 要 賣 。 我 知 道 不 給 她 加 入 一 點 股 份 去 ， 她 是 住 不 舒 服 的 。
我 們 同 居 時 ， 子 君 和 她 的 叔 叔 早 經 鬧 開 。 我 也 陸 續 和 幾 個 自 以 為 忠 告 ， 其 實 是 替 我 膽 怯 ， 或 者 竟 是 嫉 妒 的 朋 友 絕 了 交 。 然 而 這 倒 很 清 靜 。 子 君 竟 胖 了 起 來 ， 臉 也 紅 活 了 。 唉 唉 ， 那 是 怎 樣 寧 靜 而 幸 福 的 夜 啊 。
子 君 也 逐 日 活 潑 起 來 。 但 她 並 不 愛 花 ， 然 而 她 愛 動 物 ， 也 許 是 從 官 太 太 那 裡 傳 染 的 罷 。 不 一 月 ， 我 們 的 眷 屬 便 驟 然 加 得 很 多 ， 四 隻 小 油 雞 ， 在 小 院 子 裡 和 房 主 人 的 十 多 隻 在 一 同 走 。 還 有 一 隻 花 白 的 叭 兒 狗 ， 子 君 給 它 起 了 個 名 ， 叫 阿 隨 。
安 寧 和 幸 福 是 要 凝 固 的 …… 愛 情 必 須 時 時 更 新 ， 生 長 ， 創 造 。 我 們 在 會 館 裡 時 ， 還 偶 有 議 論 的 衝 突 和 意 思 的 誤 會 ， 自 從 到 吉 兆 胡 同 以 來 ， 連 這 一 點 也 沒 有 了 。 子 君 忙 於 家 務 ， 連 談 天 的 功 夫 都 沒 有 ， 何 況 讀 書 和 散 步 。
我 的 路 也 鑄 定 了 ， 每 星 期 中 的 六 天 ， 是 由 家 到 局 ， 又 由 局 到 家 。 在 局 裡 便 坐 在 辦 公 桌 前 抄 ， 抄 ， 抄 些 公 文 和 信 件 。
傍 晚 回 來 ， 常 見 她 包 藏 著 不 快 活 的 顏 色 ， 尤 其 使 我 不 樂 的 是 她 要 裝 作 勉 強 的 笑 容 。 幸 而 探 聽 出 來 了 ， 也 還 是 和 那 小 官 太 太 的 暗 鬥 ， 導 火 線 便 是 兩 家 的 小 油 雞 。
我 的 食 品 卻 比 在 會 館 裡 時 好 得 多 了 。 做 菜 雖 不 是 子 君 的 特 長 ， 然 而 她 於 此 卻 傾 注 著 全 力 ； 對 於 她 的 日 夜 的 操 心 ， 使 我 也 不 能 不 一 同 操 心 ， 來 算 作 分 甘 共 苦 。 我 曾 忠 告 她 ： 我 不 吃 ， 倒 也 罷 了 ； 卻 萬 不 可 這 樣 地 操 勞 。 她 不 開 口 ， 似 乎 有 點 淒 然 。
我 所 預 期 的 打 擊 果 然 到 來 。 雙 十 節 的 前 一 晚 ， 局 裡 的 信 差 ， 帶 給 我 一 張 紙 條 。 我 一 看 ， 果 然 印 著 的 就 是 ： 奉 局 長 諭 史 涓 生 著 毋 庸 到 局 辦 事 。
這 在 會 館 裡 時 ， 我 就 早 已 料 到 了 ； 那 雪 花 膏 便 是 局 長 的 兒 子 的 賭 友 ， 一 定 要 去 添 些 謠 言 ， 設 法 報 告 的 。 到 現 在 才 發 生 效 驗 ， 已 經 要 算 是 很 晚 的 了 。
“ 那 算 什 麼 。 哼 ， 我 們 幹 新 的 。 我 們 ” 她 說 。 她 的 話 沒 有 說 完 ； 不 知 怎 地 ， 那 聲 音 在 我 聽 去 卻 只 是 浮 浮 的 ； 燈 光 也 覺 得 格 外 黯 淡 。 那 麼 一 個 無 畏 的 子 君 也 變 了 色 ， 尤 其 使 我 痛 心 ； 她 近 來 似 乎 也 較 為 怯 弱 了 。
我 們 先 是 默 默 地 相 視 ， 逐 漸 商 量 起 來 ， 終 於 決 定 將 現 有 的 錢 竭 力 節 省 ， 一 面 登 “ 小 廣 告 ” 去 尋 求 抄 寫 和 教 讀 ， 一 面 寫 信 給 《 自 由 之 友 》 的 總 編 輯 ， 請 他 收 用 我 的 譯 本 。 “ 說 做 ， 就 做 罷 ！ 來 開 一 條 新 的 路 ！ ”
我 很 費 躊 躕 ， 不 知 道 怎 樣 措 辭 好 ， 許 久 之 後 ， 廣 告 和 信 才 寫 成 。 很 覺 得 疲 勞 ， 仿 佛 近 來 自 己 也 較 為 怯 弱 了 … 我 們 決 定 ， 廣 告 和 發 信 ， 就 在 明 日 一 同 實 行 。 大 家 似 乎 又 都 感 到 彼 此 的 堅 忍 崛 強 的 精 神 ， 還 看 見 從 新 萌 芽 起 來 的 將 來 的 希 望 。
局 裡 的 生 活 ， 原 如 鳥 販 子 手 裡 的 禽 鳥 一 般 ， 僅 有 一 點 小 米 維 繫 殘 生 ， 決 不 會 肥 胖 ； 日 子 一 久 ， 只 落 得 麻 痹 了 翅 子 ， 即 使 放 出 籠 外 ， 早 已 不 能 奮 飛 。 現 在 總 算 脫 出 這 牢 籠 了 ， 我 從 此 要 在 新 的 開 闊 的 天 空 中 翱 翔 。
小 廣 告 是 一 時 自 然 不 會 發 生 效 力 的 ； 但 譯 書 也 不 是 容 易 事 ， 一 本 半 新 的 字 典 ， 不 到 半 月 ， 邊 上 便 有 了 一 大 片 烏 黑 的 指 痕 。 可 惜 的 是 我 沒 有 一 間 靜 室 ， 子 君 又 沒 有 先 前 那 麼 幽 靜 ， 善 於 體 貼 了 。 屋 子 裡 總 是 散 亂 ， 使 人 不 能 安 心 做 事 。
加 以 每 日 的 “ 川 流 不 息 ” 的 吃 飯 ； 子 君 的 功 業 ， 仿 佛 就 完 全 建 立 在 這 吃 飯 中 。 她 似 乎 將 先 前 所 知 道 的 全 都 忘 掉 了 ， 也 不 想 到 我 的 構 思 就 常 常 為 了 這 催 促 吃 飯 而 打 斷 。 即 使 在 坐 中 給 看 一 點 怒 色 ， 她 總 是 不 改 變 。
使 她 明 白 了 我 的 工 作 不 能 受 規 定 的 吃 飯 的 束 縛 ， 就 費 去 五 星 期 。 我 的 工 作 果 然 從 此 較 為 迅 速 地 進 行 ， 不 久 就 譯 了 五 萬 言 ， 只 要 潤 色 一 回 ， 便 可 以 和 做 好 的 兩 篇 小 品 ， 一 同 寄 給 《 自 由 之 友 》 去 。
只 是 吃 飯 卻 依 然 給 我 苦 惱 。 菜 冷 ， 是 無 妨 的 ， 然 而 竟 不 夠 ； 有 時 連 飯 也 不 夠 ， 這 是 先 去 喂 了 阿 隨 了 。 子 君 說 房 東 太 太 嗤 笑 阿 隨 瘦 得 太 可 憐 ， 她 受 不 住 這 樣 的 奚 落 。 於 是 吃 我 殘 飯 的 便 只 有 油 雞 們 。 原 來 我 在 這 裡 的 位 置 ： 不 過 是 叭 兒 狗 和 油 雞 之 間 。
後 來 ， 經 多 次 的 抗 爭 和 催 逼 ， 油 雞 們 也 逐 漸 成 為 肴 饌 ， 從 此 便 清 靜 得 多 。 只 有 子 君 很 頹 唐 ， 似 乎 常 覺 得 淒 苦 和 無 聊 ， 甚 至 不 大 願 意 開 口 。 我 想 ， 人 是 多 麼 容 易 改 變 呵 ！
不 久 ， 阿 隨 也 將 留 不 住 了 。 我 們 已 經 不 能 再 希 望 從 什 麼 地 方 會 有 來 信 ， 子 君 也 早 沒 有 一 點 食 物 可 以 引 它 打 拱 或 直 立 起 來 。 冬 季 又 逼 近 得 這 麼 快 ， 火 爐 就 要 成 為 很 大 的 問 題 。
倘 使 插 了 草 標 到 廟 市 去 出 賣 ， 也 許 能 得 幾 文 錢 罷 ， 然 而 我 們 都 不 能 ， 也 不 願 這 樣 做 。 終 於 由 我 把 它 帶 到 西 郊 去 放 掉 了 。 它 還 要 追 上 來 ， 便 推 在 一 個 並 不 很 深 的 土 坑 裡 。
我 一 回 寓 ， 覺 得 又 清 靜 得 多 多 了 ； 但 子 君 的 淒 慘 的 神 色 ， 卻 使 我 很 吃 驚 。 到 夜 間 ， 在 她 的 淒 慘 的 神 色 中 ， 加 上 冰 冷 的 分 子 了 。 “ 奇 怪 。 —— 子 君 ， 你 怎 麼 今 天 這 樣 兒 了 ？ ” 我 忍 不 住 問 。 “ 什 麼 ？ ” 她 連 看 也 不 看 我 。
我 終 於 從 她 言 動 上 看 出 ， 她 大 概 已 經 認 定 我 是 一 個 忍 心 的 人 。 其 實 ， 我 一 個 人 ， 是 容 易 生 活 的 ， 只 要 能 遠 走 高 飛 ， 生 路 還 寬 廣 得 很 。 現 在 忍 受 著 這 生 活 壓 迫 的 苦 痛 ， 大 半 倒 是 為 她 。 但 子 君 的 識 見 卻 似 乎 只 是 淺 薄 起 來 ， 竟 至 于 連 這 一 點 也 想 不 到 了 。
天 氣 的 冷 和 神 情 的 冷 ， 逼 迫 我 不 能 在 家 庭 中 安 身 。 但 是 ， 往 那 裡 去 呢 ？ 大 道 上 ， 公 園 裡 ， 雖 然 沒 有 冰 冷 的 神 情 ， 冷 風 究 竟 也 刺 得 人 皮 膚 欲 裂 。 我 終 於 在 通 俗 圖 書 館 裡 覓 得 了 我 的 天 堂 。
那 裡 無 須 買 票 ； 書 卻 無 可 看 ： 舊 的 陳 腐 ， 新 的 是 幾 乎 沒 有 的 。 好 在 我 到 那 裡 去 也 並 非 為 看 書 。 只 是 作 為 取 暖 的 口 實 。 道 路 上 容 易 遇 見 熟 人 ， 得 到 輕 蔑 的 一 瞥 ， 但 此 地 卻 決 無 那 樣 的 橫 禍 。
那 裡 雖 然 沒 有 書 給 我 看 ， 卻 還 有 安 閒 容 得 我 想 。 回 憶 從 前 ， 這 才 覺 得 大 半 年 來 ， 只 為 了 愛 ， 而 將 別 的 人 生 的 要 義 全 盤 疏 忽 了 。 人 必 生 活 著 ， 愛 才 有 所 附 麗 。 世 界 上 並 非 沒 有 為 了 奮 鬥 者 而 開 的 活 路 ； 我 也 還 未 忘 卻 翅 子 的 扇 動 ， 雖 然 比 先 前 已 經 頹 唐 得 多 …… 。
屋 子 和 讀 者 漸 漸 消 失 了 ， 我 看 見 怒 濤 中 的 漁 夫 ， 戰 壕 中 的 兵 士 ， 摩 托 車 中 的 貴 人 ， 洋 場 上 的 投 機 家 ， 深 山 密 林 中 的 豪 傑 ， 講 臺 上 的 教 授 ， 昏 夜 的 運 動 者 和 深 夜 的 偷 兒 …… 。 子 君 ， 她 的 勇 氣 都 失 掉 了 ， 只 為 著 阿 隨 悲 憤 ， 為 著 做 飯 出 神 。
屋 裡 冷 了 起 來 ， 火 爐 裡 的 不 死 不 活 的 幾 片 硬 煤 ， 也 終 於 燒 盡 了 ， 已 是 閉 館 的 時 候 。 又 須 回 到 吉 兆 胡 同 ， 領 略 冰 冷 的 顏 色 去 了 。 近 來 也 間 或 遇 到 溫 暖 的 神 情 ， 但 這 卻 反 而 增 加 我 的 苦 痛 。
有 一 夜 ， 子 君 的 眼 裡 忽 而 又 發 出 久 已 不 見 的 稚 氣 的 光 來 ， 笑 著 和 我 談 到 還 在 會 館 時 候 的 情 形 ， 時 時 又 很 帶 些 恐 怖 的 神 色 。 我 知 道 我 近 來 的 冷 漠 ， 已 經 引 起 她 的 憂 疑 來 ， 只 得 也 勉 力 談 笑 。 然 而 我 的 笑 貌 一 上 臉 ， 我 的 話 一 出 口 ， 卻 即 刻 變 為 空 虛 ， 回 向 我 的 耳 目 裡 ， 給 我 一 個 難 堪 的 惡 毒 的 冷 嘲 。
一 個 極 冷 的 早 晨 ， 子 君 有 怨 色 ， 是 從 未 見 過 的 。 我 冷 冷 地 氣 憤 和 暗 笑 了 ； 她 所 磨 練 的 思 想 和 豁 達 無 畏 的 言 論 ， 到 底 也 還 是 一 個 空 虛 ， 而 對 於 這 空 虛 卻 並 未 自 覺 。 她 已 不 知 道 人 的 生 活 的 第 一 著 是 求 生 ， 向 著 這 求 生 的 道 路 ， 是 必 須 攜 手 同 行 ， 或 奮 身 孤 往 的 了 ， 倘 使 只 知 道 捶 著 一 個 人 的 衣 角 ， 那 便 只 得 一 同 滅 亡 。
我 覺 得 新 的 希 望 就 只 在 我 們 的 分 離 ； 她 應 該 決 然 舍 去 ， 我 也 突 然 想 到 她 的 死 ， 然 而 立 刻 自 責 ， 懺 悔 了 。 幸 而 是 早 晨 ， 時 間 正 多 ， 我 可 以 說 我 的 真 實 。 我 和 她 閒 談 ， 故 意 引 起 往 事 ， 稱 揚 < 諾 拉 > 的 果 決 …… 。 也 還 是 去 年 在 會 館 的 破 屋 裡 講 過 的 那 些 話 ， 但 現 在 已 經 變 成 空 虛 。
“ 是 的 。 ” 她 又 沉 默 了 一 會 ， 說 ， “ 但 是 ， …… 涓 生 ， 我 覺 得 你 近 來 很 兩 樣 了 。 可 是 的 ？ 你 ， 你 老 實 告 訴 我 。 ” 我 覺 得 這 似 乎 給 了 我 當 頭 一 擊 ， 但 也 立 即 定 了 神 ， 說 出 我 的 意 見 和 主 張 來 ： 新 的 路 的 開 闢 ， 新 的 生 活 的 再 造 ， 為 的 是 免 得 一 同 滅 亡 。
臨 末 ， 我 用 了 十 分 的 決 心 ， 加 上 這 幾 句 話 。 “ … 人 是 不 該 虛 偽 的 。 我 老 實 說 罷 ： 因 為 ， 因 為 我 已 經 不 愛 你 了 ！ 但 這 於 你 倒 好 得 多 ， 因 為 你 更 可 以 毫 無 掛 念 地 做 事 …… 。 ” 我 預 期 著 大 的 變 故 的 到 來 ， 然 而 只 有 沉 默 。 她 臉 色 陡 然 變 成 灰 黃 ， 死 了 似 的 ； 瞬 間 便 又 蘇 生 ， 這 眼 光 射 向 四 處 ， 但 只 在 空 中 尋 求 ， 卻 回 避 著 我 。
我 不 能 看 下 去 了 ， 幸 而 是 早 晨 ， 我 冒 著 寒 風 離 家 而 去 。 我 突 然 想 到 她 的 死 ， 然 而 立 刻 自 責 ， 懺 悔 了 。
在 圖 書 館 裡 看 見 《 自 由 之 友 》 ， 我 的 小 品 文 都 登 出 了 。 這 使 我 一 驚 ， 仿 佛 得 了 一 點 生 氣 。 我 想 ， 生 活 的 路 還 很 多 ， 但 是 ， 現 在 這 樣 也 還 是 不 行 的 。
我 開 始 去 訪 問 久 已 不 相 聞 問 的 熟 人 ， 但 這 也 不 過 一 兩 次 ； 他 們 的 屋 子 自 然 是 暖 和 的 ， 我 在 骨 髓 中 卻 覺 得 寒 冽 。 冰 的 針 刺 著 我 的 靈 魂 ， 使 我 永 遠 苦 於 麻 木 的 疼 痛 。
生 活 的 路 還 很 多 ， 我 也 還 沒 有 忘 卻 翅 子 的 扇 動 。 新 的 生 路 橫 在 前 面 。 她 勇 猛 地 覺 悟 了 ， 毅 然 走 出 這 冰 冷 的 家 。 我 便 輕 如 行 雲 ， 漂 浮 空 際 ， 上 有 蔚 藍 的 天 ， 下 是 深 山 大 海 ， 廣 廈 高 樓 ， 戰 場 ， 摩 托 車 ， 洋 場 ， 公 館 …… 。 我 豫 感 得 這 新 生 面 便 要 來 到 了 。
極 難 忍 受 的 冬 天 總 算 度 過 了 。 …… 《 自 由 之 友 》 來 了 回 信 ， 然 而 信 封 裡 只 有 兩 張 書 券 ， 兩 角 的 和 三 角 的 。 我 卻 單 是 去 信 向 總 編 輯 催 ， 就 用 了 九 分 的 郵 票 。 一 天 的 饑 餓 ， 又 都 白 挨 給 於 己 一 無 所 得 的 空 虛 了 。
然 而 就 在 冬 春 之 交 ， 覺 得 要 來 的 事 ， 終 於 來 到 了 。 一 個 昏 黑 的 晚 上 ， 我 照 常 沒 精 打 采 地 回 來 ， 一 看 見 寓 所 的 門 ， 也 照 常 更 加 喪 氣 。 待 走 進 門 時 ， 不 見 燈 火 ； 摸 火 柴 時 ， 是 異 樣 的 寂 寞 和 空 虛 ， 正 在 錯 愕 中 ， 官 太 太 來 叫 我 。
“ 今 天 子 君 的 父 親 來 到 這 裡 ， 將 她 接 回 去 了 。 ” 她 很 簡 單 地 說 。 我 便 如 腦 後 受 了 一 擊 。
我 不 信 ； 但 是 屋 子 裡 是 異 樣 的 寂 寞 和 空 虛 。 我 遍 看 各 處 ， 尋 覓 子 君 ； 只 見 幾 件 破 舊 而 黯 淡 的 傢 俱 ， 都 顯 得 極 其 清 疏 ， 在 證 明 著 它 們 毫 無 隱 匿 一 人 一 物 的 能 力 。
我 轉 念 尋 信 或 她 留 下 的 字 跡 ， 也 沒 有 ； 只 有 我 們 兩 人 的 全 副 生 活 材 料 卻 聚 集 在 一 處 了 。 她 就 鄭 重 地 將 這 留 給 我 一 個 人 ， 在 不 言 中 ， 教 我 借 此 去 維 持 較 久 的 生 活 。
我 似 乎 被 周 圍 所 排 擠 ， 奔 到 屋 外 ， 昏 黑 包 圍 了 我 。 我 的 心 也 沉 靜 下 來 ， 覺 得 在 沉 重 的 迫 壓 中 ， 漸 漸 隱 約 地 現 出 脫 走 的 路 徑 ： 深 山 大 澤 ， 洋 場 ， 電 燈 下 的 盛 筵 ； 壕 溝 ， 最 黑 最 黑 的 深 夜 ， 利 刃 的 一 擊 ， 毫 無 聲 響 的 腳 步 …… 。
深 夜 ， 種 種 預 想 的 前 途 ， 在 合 著 的 眼 前 現 盡 之 後 ， 便 浮 出 一 個 子 君 的 灰 黃 的 臉 來 ， 睜 了 孩 子 氣 的 眼 睛 ， 懇 托 似 的 看 著 我 。 我 一 定 神 ， 什 麼 也 沒 有 了 。 但 我 的 心 卻 又 覺 得 沉 重 。 我 為 什 麼 不 忍 耐 幾 天 ， 要 急 急 地 告 訴 她 真 話 的 呢 ？
我 沒 有 負 著 虛 偽 的 重 擔 的 勇 氣 ， 卻 將 真 實 的 重 擔 卸 給 她 了 。 她 愛 我 之 後 ， 就 要 負 了 這 重 擔 ， 在 嚴 威 和 冷 眼 中 走 著 所 謂 人 生 的 路 。 我 想 到 她 的 死 …… 。
我 要 離 開 吉 兆 胡 同 ， 在 這 裡 是 異 樣 的 空 虛 和 寂 寞 。 我 想 ， 只 要 離 開 這 裡 ， 子 君 便 如 還 在 我 的 身 邊 ； 至 少 ， 也 如 還 在 城 中 ， 有 一 天 ， 將 要 出 乎 意 表 地 訪 我 ， 像 住 在 會 館 時 候 似 的 。
然 而 一 切 請 托 和 書 信 ， 都 是 一 無 反 響 ； 我 不 得 已 ， 只 好 訪 問 一 個 久 不 問 候 的 世 交 去 了 。 他 是 我 伯 父 的 幼 年 的 同 窗 ， 以 正 經 出 名 的 拔 貢 。 大 概 因 為 衣 服 的 破 舊 罷 ， 一 登 門 便 很 遭 門 房 的 白 眼 。
好 容 易 才 相 見 ， 也 還 相 識 ， 但 是 很 冷 落 。 我 們 的 往 事 ， 他 全 都 知 道 了 。 “ 自 然 ， 你 也 不 能 在 這 裡 了 ， ” 他 聽 了 我 托 他 在 別 處 覓 事 之 後 ， 冷 冷 地 說 ， “ 但 那 裡 去 呢 ？ 很 難 。 —— 你 那 ， 什 麼 呢 ， 你 的 朋 友 罷 ， 子 君 ， 你 可 知 道 。 ”
“ 她 死 了 。 ” 我 驚 呆 了 。 終 於 不 自 覺 地 問 。 “ 不 知 道 是 怎 麼 死 的 ？ ” “ 誰 知 道 呢 。 總 之 是 死 了 就 是 了 。 ”
我 已 經 忘 卻 了 怎 樣 辭 別 他 ， 回 到 自 己 的 寓 所 。 我 知 道 他 是 不 說 謊 話 的 ； 子 君 總 不 會 再 來 的 了 。 她 雖 是 想 在 嚴 威 和 冷 眼 中 負 著 虛 空 的 重 擔 來 走 所 謂 人 生 的 路 ， 也 已 經 不 能 。 她 的 命 運 ， 已 經 決 定 她 在 我 所 給 與 的 真 實 —— 無 愛 的 人 間 死 滅 了 ！
但 是 ， “ 那 裡 去 呢 ？ ” 我 還 期 待 著 新 的 東 西 到 來 ， 無 名 的 ， 意 外 的 。 但 一 天 一 天 ， 無 非 是 死 的 寂 靜 。 一 個 陰 沉 的 上 午 ， 耳 中 聽 到 細 碎 的 步 聲 和 咻 咻 的 鼻 息 ， 使 我 睜 開 眼 。 大 致 一 看 ， 屋 子 裡 還 是 空 虛 。
我 一 細 看 ， 我 的 心 就 一 停 ， 接 著 便 直 跳 起 來 。 那 是 阿 隨 。 它 回 來 了 。 我 的 離 開 吉 兆 胡 同 ， 也 不 單 是 為 了 房 主 人 們 和 他 家 女 工 的 冷 眼 ， 大 半 就 為 著 這 阿 隨 。
但 是 ， “ 那 裡 去 呢 ？ ” 經 過 許 多 回 的 思 量 和 比 較 ， 也 還 只 有 會 館 是 還 能 相 容 的 地 方 。 依 然 是 這 樣 的 破 屋 ， 這 樣 的 板 床 ， 這 樣 的 …… 但 那 時 使 我 希 望 ， 歡 欣 ， 愛 ， 生 活 的 ， 卻 全 都 逝 去 了 ， 只 有 一 個 虛 空 ， 我 用 真 實 去 換 來 的 虛 空 存 在 。
新 的 生 路 還 很 多 ， 我 必 須 跨 進 去 ， 因 為 我 還 活 著 。 但 我 還 不 知 道 怎 樣 跨 出 那 第 一 步 。 有 時 ， 仿 佛 看 見 那 生 路 就 像 一 條 灰 白 的 長 蛇 ， 自 己 蜿 蜒 地 向 我 奔 來 ， 我 等 著 ， 等 著 ， 看 看 臨 近 ， 但 忽 然 便 消 失 在 黑 暗 裡 了 。
初 春 的 夜 ， 還 是 那 麼 長 。 我 真 願 意 有 所 謂 鬼 魂 、 地 獄 ， 那 麼 ， 即 使 在 孽 風 怒 吼 之 中 ， 我 也 將 尋 覓 子 君 ， 當 面 說 出 我 的 悔 恨 和 悲 哀 ， 求 她 饒 恕 ， 乞 她 寬 容 ， 或 者 使 她 快 意 …… 。
但 是 ， 這 卻 更 虛 空 於 新 的 生 路 ； 現 在 所 有 的 只 是 初 春 的 夜 ， 竟 還 是 那 麼 長 。 我 活 著 ， 我 總 得 向 著 新 的 生 路 跨 出 去 ， 那 第 一 步 ， —— 卻 不 過 是 寫 下 我 的 悔 恨 和 悲 哀 ， 為 子 君 ， 為 自 己 。 我 要 向 著 新 的 生 路 跨 進 第 一 步 去 ， 我 要 將 真 實 深 深 地 藏 在 心 的 創 傷 中 ， 默 默 地 前 行 ， 用 遺 忘 和 說 謊 做 我 的 前 導 …… 。
姚有信簡介 姚有信1935年生，浙江寧波人。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曾 任教於上海工藝美術學校國畫系，並擔任過上海國畫院畫師。 1980年赴美留學，後任教於美國費城藝術學院。1997年因車 禍在美國逝世。 他不僅擅長寫意人物，還擅花鳥、山水並兼工版畫和年畫， 對西洋畫有較深的研究。他在繼承傳統的同時，融合吸收西 方印象派的色彩技法，既保持傳統筆墨的簡練、灑脫，又顯 現出印象派的重要特點。他善於把握一定條件下的對比與變 化，極大地增強了畫面的韻律感，並善於調度水、墨、色， 使所繪人物形神兼備、韻致叢生。 1980年其彩墨連環畫《傷逝》獲國家第二屆連環畫二等獎。 上世紀90年代曾先後為雷根夫人、哈默夫人、李光耀等名人 作肖像，並在新加坡舉辦個人畫展，成為在國際上有一定影 響的中國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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