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e Related Content More from TAAZE 讀冊生活 (20) 4. 4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哈維爾自2002初結束總統任期迄今已近十年。我注意到，
因著最好的醫療及自身頑強的生命力，哈維爾與疾病對峙，一
次次從嚴重的肺癌並發症中脫險，雖未能擺脫宿疾，可也打了
個平手。如他在總統離任前對自己的期許，哈維爾重返了作
家生涯。他先完成了回憶錄《布拉格城堡的一個來回》（To
the Castle and Back, 2007），再寫出了劇本《離去》（Leaving
(Odcházení, 2007），劇作《離去》就是有關權力與權力喪失的
故事，劇中大量參考了契訶夫的《The Cherry Orchard》和莎士
比亞的《李爾王》這兩出有關權力與權力喪失的劇本。他親自
導戲，之後又改編成電影，還是由他親自執導。
一如哈維爾早年在獄中寫下的那些信件，「我一直對事物
普遍的、存在主義的面向深感興趣。」「我一直想探究，為甚
麼當某些人失去了權力也就失去了生命的意義？我想知道，對
於某些人，權力為何有這樣的魔力，以至它的崩潰等同整個個
體的離解。」縱觀哈維爾的大部份劇作，其中反覆出現相似或
相同的人物，是夫子自道，也是一以貫之的探究。
對於大多數捷克人，哈維爾不只是名字，也是形容詞。
「他不僅是總統或前總統，他是哈維爾」。2010年8月，我經布
拉格轉赴波蘭時，獲知《離去》正在國家劇院公演，且由他妻
子達格瑪（Dagmar Havlová）擔任女主角。2011年4月，我再訪
布拉格，得知他執導的電影《離去》即將在布拉格首映。
5. 作者前言 5
於此同時，公民哈維爾也是世上最著名的人權工作者之
一。我仍清楚記得兩件引起了國際間的注意的事情。一是在
2008年5月27日，作出釋放翁山‧蘇姬的呼籲，二是在2010年1
月6日上午11時，公民哈維爾与其他聯署人一起前往中国政府駐
捷克大使館，按鈴遞交一封致改抗議中國政府判處政治異議者
劉曉波十一年的公開信。2010年9月20日，他在《紐約時報》
（The New York Times）領銜發表致挪威諾貝爾和平獎委員會
公開信，陳述頒獎劉曉波的意義，提名劉曉波為2010年諾貝爾
和平獎候選人。哈維爾在西方主要的報紙上撰文，。如果我的
判斷無誤，劉曉波獲諾貝爾和平獎與哈維爾提名力薦是直接相
關。記得我曾經聽過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羅馬尼亞裔德
語女作家赫塔‧穆勒（Herta Müller）親自跟我說，她本人因受
到哈維爾的感召，而向挪威諾貝爾和平獎評獎委員會寫信，提
議諾貝爾和平獎應頒獎給劉曉波。
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不是政治家哈維爾或總統哈維爾，而
是作家哈維爾和公民哈維爾，堪為我人生中的楷模。
貝嶺
2011年7月
台北 草山行館
6. C O N T E N T S
作者前言 3
認識哈維爾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10
‧政治中的詩人哈維爾 40
紀錄哈維爾
‧哈維爾訪台紀事 46
‧在美國的哈維爾 56
7. C O N T E N T S
探討哈維爾
‧受難是這個世界的積極因素 64
‧「半先知與賣文人」 70
‧哈維爾的戲劇世界 76
‧哈維爾與布羅茨基 89
附錄
‧主權、人權及寫作―訪談哈維爾 102
‧「哈維爾思想及政治生涯」討論會紀要 112
‧對談哈維爾―哈維爾台灣行的意義與啟示 129
10. 10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2003年1月下旬，寒風凜冽的布拉格，入夜後的市區燈光黯
淡，山頂，作為捷克共和國總統府的布拉格城堡卻燈火輝煌，
那裡幾乎每天都在舉行哈維爾總統的卸任告別宴會，酒會上賓
主盡歡、依依不捨，友人們都喝得醉醺醺的，當了十三年總統
的哈維爾正在度過他最後的總統歲月。當年二月的《紐約客》
（New Yorker）雜誌上，美國作家瑞姆里克（David Remnick）
在〈別了，哈維爾〉（Letter from Prague:Exit Havel）一文中是
這樣描述哈維爾卸任告別宴會的：
「幾百個過去和現在的幕僚，聚集在西班牙大廳裡，在
『滾石』的吊燈下，喝著啤酒，吃著三明治，排隊向他們
以前的老闆道別。哈維爾擺著姿勢與人留影，接受人們的
忠告和祝福，時而微笑，時而扮出被牙醫檢查時慣有的鬼
臉。他生性靦腆，這使他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他很矮小，
小手總是很緊張地在衣領那兒擺弄，說話時總是看著地面
11. 一、認識哈維爾 11
或你的肩膀，每個人都傾過身去聽，每個人都被他的玩笑
逗得前仰後合。」
無論是作為一個劇作家，一個異議份子，或者一個「國
王」，哈維爾都是難以歸類的。他是一個簡單的人，也是一個
複雜的人，他是一個始終如一的人，也是一個變化巨大的人。
他謙遜，也執倔固執，是一個絕不認輸的人。他常常病入膏
肓、甚至和死神擦肩而過，但他強韌的生命力，又使他一次次
奇蹟般地復原。這些看似矛盾的人格特質，都在哈維爾身上呈
現著，端看我們怎樣審視他的文字甚或洞悉他的內心。而這一
《哈維爾文集》，
中國地下出版（內部交流）瓦茨拉夫‧哈維爾著，
崔衛平譯，2003年，ISBN: 9787806269121。
12. 12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切，似乎都還遠未終結。
哈維爾已成傳奇，其一生充滿了戲劇性，假使將其喻成一
場跌宕起伏的大戲，戲碼包括了成功的劇作家、勇敢的異議份
子、哲人式的思想家、良心囚犯、連任十三年的總統，直至卸
任後的人權工作者、作家、戲劇與電影導演。他的道德聲望及
對當今世界的無形影響力，堪與納爾遜‧曼德拉（Nelson Man-
dela¸1918-）、教皇保羅二世（Pope John Paul II, 1920-2005）、
翁山‧蘇姬（Aung San Suu Kyi, 1945-）甚至已逝的聖雄甘地
（Mohandas Gandhi¸1869-1948）相比。
而在中國，他那經由地下流傳的（中譯）政治文論、書
信、自傳、訪談及經由網路、傳遞的訊息，已使他在中國的異
議思想界和有形無形的反對運動中成為精神的楷模、勇氣的象
徵與抗爭的典範，而他最後被推選為總統的突然，也成為少數
懷著野心或雄心的異議人士羨慕並試圖仿效的榜樣。
作為他的友人，他著作中文版的編者、策劃者和我曾多次
接觸及近距離觀察哈維爾，許多片刻是令人難忘的。
1995年6月，那是哈維爾的國際聲望如日中天的年頭。做為
捷克總統的瓦茨拉夫‧哈維爾受邀成為哈佛大學年度畢業典禮
的主講人，並被哈佛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那一年，我正好
在哈佛大學東亞系任教，可以名正言順地坐在觀禮席前排座位
13. 一、認識哈維爾 13
上，面對坐在貴賓席上的哈維爾，得以不動聲色地觀察他。那
是難得的幾個小時，在冗長的、由當時的哈佛大學校長魯丁斯
坦（Neil L. Rudenstine）領銜的哈佛「頌歌團隊」對哈維爾熱
情四溢的輪番讚美中，我注意到哈維爾不時露出的羞澀、甚至
不安，那是生性靦腆者被眾人當面贊譽後的侷促，而不是高位
者的志得意滿和受之無愧。後來，我甚至看到帶著反諷的不和
諧，當講台上川流不息的頌揚者用加重音高的語調滔滔不絕地
向哈維爾和聽眾的耳膜「轟炸」時，他則心不在焉，自得其樂
地玩起自己的手指，偶爾還陷入沉思。當然，他面帶感激，但
這種場面或許在他的總統生涯中已經歷太多，似已無法讓他陶
布拉格舊市鎮廳，毀於1945年5月8日
14. 14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醉其中。我注意到他不時會被響起的掌聲驚醒，隨即警覺，並
用警敏的眼神掃視眼前的「哈佛大眾」。那一天，他用英語發
表了演說〈全球文明、多元文化、大眾傳播與人類前途〉（The
Thin Veneer of Global Technological Civilization）1。當典禮結束
後，我衝上講台，喊住他，他在驚詫中轉過身來，我匆匆地告
訴他我的「來歷」和背景，我們未及多談，甚至未握手，他便
被他的保鑣們隔開，擋開我們，他用表情向我抱歉抱歉，隨後
回過身來，在保鑣們的挾裹下，消失了。
1999年夏天，我幾乎是在布拉格「荒唐」度過的，布拉格
1
收錄於哈爾維集《政治，再見！》，傾向／左岸文化出版，2003年，p105-120。
1940年，布拉格城堡遠眺圖
15. 一、認識哈維爾 15
1990年8月18日，滾石樂隊
歌手在演出前與哈維爾交
談。共產黨統治結束後，這
些搖滾巨星第一次在捷克舉
辦演唱會。（圖片出處：傾
向出版社《來自遠方的拷問
―哈維爾自傳》）
（照片授權@Tomki
舊城區是遊客的世界，但在那些七拐八彎的老石子路街道內，
N³mec）
仍舊有著布拉格本地特色，入夜後的巷子深處，不時傳來捷克
姑娘銀鈴般開朗的笑聲，期間，也夾帶著捷克男人略帶壓抑的
低語，這美妙的噪音常常讓由於人地兩生而守在公寓裡端坐閱
讀的我難以自持，不得不衝下樓去，墮入那笑聲的深淵。我的
漢學家朋友，喬治‧索羅斯基金會（Soros Fund Management）
歐洲辦公室主任馬丁‧哈拉（Martin Hala）曾經不無幽默地告訴
我：「捷克民族喜歡『投降』，因為我的國家太弱小，在強權
面前，我們沒有去做無謂的抵抗，所以，布拉格這座古老的城
市才得以倖存。」
他的意思是，古蹟和古城是無法複製的，人的肉身可以被
制伏，但內心不可能輕易被征服。也許，正是由於歷史中留下
的這些恥辱，使得捷克男人總是喜歡以進入捷克女人的溫柔鄉
16. 16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來麻痺自己。
9月3日，我到總統府去拜訪哈維爾，同時做一個訪談。布
拉格城堡富麗堂皇，在美艷女助理的引導下，我拾級而上，進
入大廳。和想像中總統府應有的莊嚴肅穆頗不相同，我一下子
置身於琳瑯滿目、充滿現代感的靜態藝術品走動著制服美女的
虛實之中。總統府牆壁上掛的大多是現代派的畫作和藝術品，
而府內行色匆匆的女秘書們，用的高跟鞋在光滑的大廳大理石
地面擊出一陣陣清脆的噠噠聲，這聲音在總統府迴盪，如打擊
樂般令人心動。
哈維爾不是一個嚴格按行事表生活的人，我在寬闊的會客
廳前廳等了足有半個小時，但一點也不單調，正好，我可以細
細端詳大廳內的擺設和佈局，他的新聞秘書（一位帶著幽默感
的三十多歲男子）看到我面帶驚詫，兩眼發直、目不轉睛地盯
哈維爾夫人第二任妻子達格瑪‧維什
諾娃（Dagmar Veškrnová）
（捷克總統府提供）
17. 一、認識哈維爾 17
著離我數尺遠的那座逼真、性感、約有兩個真人大的裸女金
屬雕塑時，他用作怪的口吻向我解釋道，這是一位著名雕塑家
送給哈維爾的禮物，因為過於巨大，哈維爾索性就放進了總統
府的會客廳中，讓他的客人們可以和他一起分享這個令人血脈
噴張的美艷尤物。而我面對的牆上，則掛著一幅醒目、抓拍
得極其傳神的黑白照片，是哈維爾和英國滾石樂隊（Rolling
Stones）的名主唱米克‧杰格（Mick Jagger）和吉他手凱斯‧瑞
查茲（Keith Richards）等人在布拉格街道上行走時，哈維爾邊
走邊做著鬼臉他倆興奮交談的照片。
我抬頭看了一下金碧輝煌的大廳頂上碩大的枝形吊燈，假
1999年9月3日在捷克布拉格的總統府，貝 1999年9月，哈維爾在總統府和貝嶺
嶺與哈維爾在翻閱哈維爾中文版新書。 交談。（貝嶺提供）
18. 18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如我沒有記錯，那是滾石樂隊這老哥兒幾個（他們是布拉格城
堡的常客）在哈維爾當了總統後，主動掏錢安裝的，它的光線
可以穿透總統府的石壁和窗戶，投射到整個布拉格上空。據說
這使得哈維爾有一陣一入夜，便拿著吊燈遙控器不停地把燈一
會兒關上，一會兒又打開，興奮得像一個頑皮的大兒童，搞得大
廳內的女祕書們被這暈炫的燈光刺激得抓狂。
更有趣的是，辦公桌和壁架上隨處可見哈維爾美麗的新婚
妻子達格瑪‧維什諾娃（Dagmar Veškrnová）的照片，當我向他
的秘書提出想要幾張哈維爾的照片時，他拿來了一大盒照片讓
我隨意挑選，我打開這盒子，一張張看下去，發現幾乎全是達
格瑪明艷的藝術照，哈維爾的照片甚少。當我全神貫注地欣賞
這些令人心曠神怡的照片時，多少有些窘迫，覺得不該和哈維
爾分享他妻子的美艷。秘書看出了我的困窘，詭笑著告訴我，
哈維爾喜歡友人們多拿一些達格瑪的照片，可客人們總是不好
意思去拿達格瑪的照片，只「敢」拿哈維爾的照片，這使得加
印哈維爾照片的速度總趕不上被拿走的速度，以致反而剩下了
太多達格瑪的照片。聽他這麼一說，我真的拿了幾張達格瑪的
「豔照」。
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是，1989年底，哈維爾入主總統府
後，發現這座歷史悠久的城堡內的擺設，從傢俱到掛在牆上的
19. 一、認識哈維爾 19
畫作，和前共產黨總統一樣既愚笨又無品味。例如，總統府內
擺著許多巨大的仿真皮椅，坐在上面，夏天會黏住你的褲子，
冬天則會讓你冷得發抖。掛在牆上的油畫多是贗品或劣作。而
總統府內的老邁員工們一個個身材臃腫、面容呆滯，而且行動
緩慢。記得哈維爾曾撰文描述過此一情形，他認為總統府內無
品味的藝術品，配上毫無生活情趣的共產黨統治者，其所治之
國會是怎樣便可以想像了。所以，他入府後一聲令下，將所有
的傢俱、畫作、雕塑、地毯、包括府內的工作人員全部換新。
據說，若不如此，他一天也無法在此工作。如今，這些工務中
的長腿美女和那些哈維爾精心購置的藝術品動靜映襯，搭配得
渾然一體，使得作為總統府的布拉格城堡美輪美奐，目不暇給。
哈維爾本質上是個「60年代人」，有著波希米亞式的藝術
家生活方式，甚至還帶點「嬉皮」氣質，喜歡穿套頭衫和喇叭
口的牛仔褲。一開始當總統時，總統府典禮官要求他穿上他的
朋友、前奧地利王子送給他的名牌西裝接見外賓並主持國宴，
但他穿得渾身不自在，他說：「這些衣服我一件也穿不出去！
會讓我看起來像個男妓。」
1996至1998年，也是哈維爾病得最厲害的時候，牢獄的折
磨，加上長年吸煙的習慣，幾乎毀掉了他的肺，也提早透支了
他的身體。我在布拉格不斷聽到關於哈維爾病危、甚至要去見
20. 20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上帝的傳聞，就在那個夏天，當他在奧地利某度假勝地休假
時，又再次重病，並被直升機緊急送回布拉格的醫院搶救。
哈維爾終於出現了，在我面前的他讓我暗暗一驚，四年前
相對消瘦的身形已不復見，神態也失去了以往的銳利，但確實
和藹可親。他面容浮腫，顯得疲憊，沒有總統式的威嚴，更像
是一個大病初癒的病人。他不用總統會見客人的那種慣常儀
式，而是先將我引到他的辦公桌前，藉助翻譯，我們開始隨意
交談，並一起翻閱我帶給他的，他當年在獄中給妻子奧爾嘉
（Olga Splichaiova，1933-1996）寫的書信結集《獄中書》的中
譯本，看著他一臉迷惘地面對漢字，我深感世上如此多文字的
不幸。最後，我們回到他的會客廳，他在兩位助手的陪同下，
1989年12月，哈維爾當選捷克斯洛
伐克總統，此為哈維爾就職典禮。
（照片來源 Disturbing the peace,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91）
21. 一、認識哈維爾 21
開始回答我的提問。
2003年2月，哈維爾從幾乎擔任了十三年的總統職位上卸
任，他為捷克留下的政治遺產是豐厚的。首先，民主體制已經
良好地運轉起來，從1989年底至2002年，捷克經歷了從共產主
義專制回歸捷克民主傳統的巨大轉折，其中不無驚濤駭浪，甚
至經歷了捷克斯洛伐克和平地分裂成兩個國家的歷史性變化，
其每一個轉變，都和哈維爾的理性面對、全心投入和直接引導
密不可分的。目前的捷克有著運作良好的議會民主機制，政府
的總理由議會中的多數黨派推出，而不是由總統指定，而總統
則直接由全體公民和議會中的黨派共同投票選出。總統的權力
是象徵性的，但又是重要的，可以說是位高責重但權不重。
總統可以將議會通過的法案退回議會，請求議會重新審議
和修改，但無權否決法案，決定誰是捷克中央銀行總裁是總統
的重要權限之一，總統有權挑選每十年一屆的憲法法院的十五
位法官，但需經議會批准，這十五位法官一旦獲得議會批准，
除非病故或辭職，可一當十年，憲法法院院長也由總統任命，
憲法法院可以審核所有的政府決定和議會的所有立法，予以批
准或否決。這給予總統某種間接卻重要的權力。
基於哈維爾個人在共產黨統治時期慘痛的人生經驗，作為
政治思想家的哈維爾，心目中有著自己對於「公民社會」這一
22. 22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概念及理想的持久探索和設計，哈維爾對於以通過選票和取悅
大眾來獲得權力的政黨政治有著明顯的抵觸和懷疑。多年來，
即使是擔任總統，他也不去組織或從背後去掌控政黨，在我看
（左）
這就是人民！在1989年12月的
風雪中抗議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
的統治。
（右）
1989年12月28日哈維爾代表
「公民論壇」向徹夜守候在布拉
格溫斯萊斯廣場上的捷克人民宣
讀和共產黨政府代表談判結果的
公告。
1989年11月，近百萬捷克人
民聚集在布拉格的溫斯萊斯廣
場，要求共產黨交出政權
（照片授權@Tomki N³mec）
23. 一、認識哈維爾 23
1989年12月28日捷克人民歡呼「天鵝絨
革命」的成功，捷共的統治結束了。
（照片授權@Tomki Nmec）。
來正是由於他經歷了共產主義制度怎樣一步步地摧毀並抹去了
「公民」這一「人」的身份和責任的現實，他心目中的理想性
「公民社會」是由個人、社團、教會、大學、工會、基金會、
非營利公益組織、中小型企業（而不是龐大的跨國企業）及居
民享有充分自主權的小區域自治政府組成的，哈維爾將此視為
「民主制度唯一的真實基礎」，他認為議會民主應在此一公民
社會之上建立，才能真正發揮作用。他的這一幾乎接近烏托邦
色彩的理念，經由他和老對手―前總理（現任捷克總統）瓦茨
拉夫‧克勞斯（Vaclav Klaus）―在1990年代後期的多次公開論
戰而逐漸條理化及完善起來。
在哈維爾總統生涯的最後五年，克勞斯和哈維爾對捷克未
來的面貌曾持續公開辯論。克勞斯及其支持者激烈反對哈維爾
的政治觀點，認為他否定了議會民主，並企圖削弱政黨治理國
家的權力，克勞斯認為當某個政黨經選舉成為議會多數黨之
後，總統就應放手讓政黨來治理國家。克勞斯一直強烈反對將
國家分權，也就是將權力下放（decentralization），他不喜歡任
24. 24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何削減政府權力的法案，反對將學校和醫院等公共機構私營化
的法案，也反對把中央政府權力下放到地方政府的法案。
哈維爾的老朋友，1980年代極負盛名的捷克地下搖滾樂隊
「宇宙塑膠人樂團」（Plastic People of the Universe）鼓手，也
是哈維爾主要著作的英譯者―加拿大作家保羅‧威爾遜（Paul
Wilson）曾在2003年3月的《紐約書評》上撰文，詳細分析了
哈維爾執政期間捷克民主化的經驗和教訓。他寫道：「從過去
五十年來世上種種政權移轉的經驗裡，我們所能學到的最珍貴
教訓之一，就是新興民主國家的新領導人較容易掌握議會民主
與法治的形式，但相對而言，較無法抓住其內涵與精神。舉例
來說，捷克憲法很明確地認知到權力分散的原則，並設定獨立
的司法與行政要求，但在實際執行上，過去十年以來，法官和
部會首長們經常受到政治壓力，有時甚至無法抗拒。威爾遜舉
出了一個例子：「曾有可靠消息來源指出，過去三任捷克司法
部長，都找了一票法官來協助他們起草法條，這種方式會削減
分權的實施。更糟糕的是，這三個司法部長中有一位後來還被
視為可能的總統候選人。這所顯示出來的，並不是廣泛的貪污
腐化，而是一種深刻的無知，在民主實施了十三年之後，對分
權制度如何運作的無知。」
就某種意義上來看，哈維爾作為一個總統的問題所在，和
25. 一、認識哈維爾 25
上述的情形恰恰相反：他對民主精神與法治有深刻的瞭解，但
對於其形式的掌握較為遲鈍。哈維爾在他擔任捷克總統期間經
常對憲法法院提交訴案，而且總共提出了八次。這間接告訴了
世人，他對政治和分權原則的瞭解深度。當克勞斯與社會民主
黨主席米洛什‧熱曼（Milŏs Zeman）組成聯合陣線，試圖修訂
選舉法，以圖利其政黨時，哈維爾向憲法法院提出訴求，憲法
法院最後裁決克勞斯與熱曼提交的此一修訂違法。哈維爾所面
臨的挑戰之一，和司法體系的新法規有關，該法規規定，法官
必須接受司法部所轄機構的教育與考試，哈維爾無法否決這個
（左）哈維爾當選捷克斯洛伐克總統後，攜夫人奧爾嘉正式訪問瑞典，此照攝於斯德哥爾摩
（1991）。（照片授權@Tomki Nĕmec）
（右）達格瑪與哈維爾。（照片授權@Tomki Nĕmec）
26. 26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侵犯司法的法案，但他向憲法提出了要求重新審核的訴求，最
後，憲法法院法官裁決此項新法規違反司法獨立，從而推翻了
該法案。
哈維爾有時候會親自在憲法法院法庭上答辯，特別是如
果法官們的正反意見不相上下時。這種情況，想當然會被視
為是哈維爾運用個人總統的權威，來左右法院的意見，以達
其目的，但憲法法院法官弗拉迪米爾‧克羅克茨卡（Vladimir
Klokočka）否認了此種說法，他在 Lidovénoviny 日報發表的文
章提到：「憲法法院從來不會為了取悅哈維爾，而做出違憲決
定，憲法法院的決定都是為了維護民主制度。憲法法院無庸
置疑地強化了總統的權威，但也保持了法院本身的自尊與權
威。」
那是感人、卻多少有些淒涼的退場。2003年2月初，哈維爾
這位早年的批判性劇作家，在他六十六歲，十三年總統生涯結
束的那個下午，在漫天飄舞的大雪中，在幾百位市民和友人的
注視下最後一次檢閱總統府外―布拉格城堡廣場上的衛兵交接
典禮。保羅‧威爾遜感慨著：「他在任的最後一個下午，我看
到一個渺小而近乎寂寞的身影，身著深藍色外套，最後一次檢
閱古堡的衛兵交接典禮，衛兵們身穿寶藍制服，軍樂團把總統
樂曲吹奏得漫天響亮，數百人佇立在 St. Vitus 那既古老又現代的
27. 一、認識哈維爾 27
教堂底下―哈維爾對那數百萬不在場者所具有的意義，這數百
名在場者明白並了然於胸。雪花大片大片飄落，停頓在鵝卵石
路上。我心想：不論他有多少缺失，這樣的人生不是非常奇妙
嗎？」
而我難以想像的是，那幾百人是十三年前，（1989年11月17
日到12月30日的和平革命期間聚集在市中心的那幾百萬捷克人
的化身嗎？抑或，他們可否代表十三年前的他們。
那時，近百萬捷克人民聚集在布拉格的溫斯萊斯廣場
（Wenceslas Square），要求捷克斯洛伐克共產黨交出政權，
他們面對成千上萬的鎮暴警察高呼：「還給我們吧！政府。」
「共產黨，下台！」也是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當共產黨政府
宣稱他們代表人民，並恐嚇廣場上的群眾不要被少數別有用心
的人利用時，廣場上聚集的幾十萬群眾高呼：「我們才是人
民。」那時，作為一個久經考驗的異議份子領袖，哈維爾日夜
置身於人民之中，他和1968年「布拉格之春」之父亞歷山大‧
杜布切克（Alexaner Dubcek）及反對運動團體「公民論壇」
（Civic Fourum）的成員們一起，站在可以俯瞰廣場的前麥蘭垂
克出版社（Melantrich）陽台上，用擴音器不斷地向人民發表演
說，用堅定、不容質疑的聲音要求共產黨交政權。接著，在政
府所在地的共和國宮中，哈維爾作為一位突然出現在共產黨政
28. 28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府總理和部長們面前的「公民論壇」靈魂人物，他代表廣場上
的近百萬民眾，用冷靜、沈穩、不容置疑的分析勸說共產黨交
出政權，以一種體面的方式下台。經過冗長的談判，最後，捷
克斯洛伐克共產黨終於在人民的力量和戈巴契夫保證不會再動
用蘇聯軍隊干涉別國內政的宣示下，不得不簽署了交出政權的
協議。隨後，在1989年12月28日深夜，哈維爾和他的戰友們再
次緩步走到俯瞰廣場的前麥蘭垂克出版社陽台上，在無數攝影
鏡頭下，向深夜守候在廣場上的幾十萬人民宣讀「公民論壇」
和捷克政府代表談判結果的公告。
接著，是人民那撼動天地的歡呼和叫喊，高呼：「哈維
爾，哈維爾」、「哈維爾，當選」、「哈維爾，總統」，並將
這聲音傳遞到國家的每一個角落。
十三年之後，人民的激情早已冷卻，他們對哈維爾懷著敬
意（而不是激情）以及日漸增多的抱怨，此時的哈維爾，再也
不能像1990年代初那樣，隨便一個老熟人或老朋友都可以敲開
布拉格城堡的門走進總統府找他喝上一杯了。「人民」們說，
我們也不可能在布拉格街上碰到哈維爾或在街頭某個轉角的咖
啡館和哈維爾喝杯咖啡，聊上一會兒了。批評者說，他已遠離
了普通捷克人的生活，說他對於國際事務的關注和投入超過了對
捷克民間疾苦的瞭解，甚至說他更像是一個住在捷克的外國人。
29. 一、認識哈維爾 29
無疑，哈維爾結怨甚多。首先，哈維爾不屬於任何政黨，
故，他從來不去取悅選民。他和共產黨的關係一直很糟，或者
說，議會中的共產黨議員處處和他作對。他堅持，只要共產黨
沒有為過去所犯下的罪過誠心認錯，他就永遠不會原諒這個政
黨。同時，由於他的再婚，或者說由於妻子是一位在共產黨時
代就走紅的電視明星，由此招致了不少的攻擊。有時，媒體或
他的敵人將他形容為是一個精力耗竭，並被野心勃勃的美艷妻
子所奴役的病人，是一個身居王位卻又處處對人對事持著異議
的孤家寡人，認為他對於議會民主完全外行，說他已經過氣卻
還戀戀不捨地握著權力不放。據說，他和伊萬（Ivan Havel）
―那位曾在他早年的牢獄生涯中給予他巨大感情支持的親弟
弟，由於家庭財產分配上的分歧，關係也出現了問題。
然而，即便如此，哈維爾離任時，在捷克人民中仍享有55%
的支持率（雖然他就任總統時的最高支持率曾達87%），這是任
何國家的總統或政治家夢寐以求的比率。
擔任總統時的哈維爾每個月月薪約七千美元，在他總統任
期的最後一週，捷克議會曾就共和國首任總統退休後，是否應
按照民主社會的慣例支付每月約二千三百美元的退休金，無償
提供辦公室、專用轎車、安全警衛及終生使用的全職司機這一
法案進行了激烈的辯論，在現任總統克勞斯的政黨民主社會黨
30. 30 哈維爾：一個簡單的複雜人
和捷克共產黨的堅決反對下，這一提案被拒絕了。也就是說，
哈維爾作為捷克歷史上第一位體面退休的總統，沒有所有民主
體制下卸任總統應有的待遇。然而，作為捷克在這個世界上最
有名的「品牌」（捷克總統克勞斯帶著嘲諷的無奈之言），哈
維爾全然不必擔心可否維生，因為哈維爾有著永遠也應付不完
的來自世界各地的邀約，假如身體狀況允可，他完全可以像美
國前總統柯林頓那樣，以在世界各地演講謀取厚酬，我估計他
的一場演講應有兩萬美元酬勞。
然而，他的健康狀況不容樂觀。五年前，我的友人，也是
哈維爾最信任的中文翻譯、捷克查理大學（Univerzita Karlova）
漢學家羅然（Olga Lomava）教授曾告訴我一個在捷克廣為流傳
的說法，說哈維爾除了腦子之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是修補
過的。確實，他的肺和腸均因癌症切除大半。1996年，也就是
他的妻子奧爾嘉過世那一年，他曾七次被送進醫院搶救和施行
手術。那一年，哈維爾面對過生命中最大的挑戰，妻子奧爾嘉
在一月去世；十二月他也因肺癌而瀕臨死亡邊緣，當時他高燒
不退，雙目幾乎失明，醫生開始時只是診斷為一般性肺炎，後
來才確定是癌症，並立即切掉了他右邊的半個肺。在上手術台
前，哈維爾還在抽煙。有一天，當時正住在加護病房的哈維爾
突然呼吸困難，護士竟不在旁邊，正巧情人達格瑪去探望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