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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拓著作集Yiu Hong's collection
- 6. 自 序
1922年农历11月9日,我出生于中国河南巩义市的
鲁庄。鲁庄古名亳丘,举世闻名的《南方草木状》一书
的作者,晋朝植物学家文学家嵇含先生即出生于亳丘。
嵇含是西晋名人嵇康的孙子,嵇绍的儿子,曾做过广州
太守。我小时候,村北寨门外竖有一石碑,上书“晋嵇
武乡侯故里”七个大字,但我们村上的人,多数都不知
道这块石碑的来历。文革时期,此石碑被搬到水井边当
作石板使用;现在已搬回鲁庄村政府办公室里面,算是
被保护的古代文物。
鲁庄位于中 嵩山北麓,距离少林寺只有十五公里,
西距洛阳三十公里,东距郑州五十公里。在中国古代历
史中,应该算是华夏的中心地区。由鲁庄向西去两公里
左右,便是临县偃师。偃师,就是说,在周朝时代,所
有诸侯的军队,一走到靠近京城洛阳的偃师这个地方,
必须卷起国旗,息了鼓声,静悄悄地在这里经过,以表
示对王室的尊敬。
在三千年之前,我相信我的老家这个地区,一定草
木茂盛,树林郁葱,流水潺潺,土地肥沃。可是到了我
ix
- 9. 父亲甚至比我父亲更早更早的年代,附近的山头早已不
见树木,潺潺的河流变成了干涸的河道;昔日伯夷叔齐
耻食周粟藏身遍布丛林的邙山,早已成为黄秃秃的丘陵。
三十年前,我的家乡还是一个严重缺水的地区;我
的祖宗,一直是靠天吃饭。在中国的中原地带,每隔二
十年或三十年,总有一次大的旱灾。从前的每次旱灾,
总要饿死几十万或几百万人口。现在我们家乡的人,只
要一提起1941年和 1 9 6 0 年 的 旱 灾 , 没 有 一 个 人 不 心 惊
胆战,他们说,1961年,他们把玉蜀黍中间的白色空壳,
用石磨磨成片粉状,然后掺上柳树皮,做成面包来吃;
吃了这种假面包的人们,不久都会变成黄色的浮肿人慢
慢死去。我在1941年之前就离开了我的家乡,逃脱了这
两次大的灾难;可是我的许多亲友,都是得了黄肿病而
死的。我父亲那一代的农人们,生活更加艰苦。我小时
候,父亲曾多次告诉我有关光绪三年(1877)大旱灾的
事情,他说,有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从南方逃难到我们
村庄的门口,哭喊着:“我饿呀!我饿呀!”说着说着
就倒地而死。
在一千年前的宋朝时代,大概我的家乡还是一个人
文荟萃的地方;可是明清以来,文风南移,再加上人口
众多,土地贫瘠,中原地带又是兵家的必争之地,战乱灾
荒,交相接踵,到我的童年时代,鲁庄一带已是穷乡僻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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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 第 一 章
美丽的童年
由鲁庄向东边望去,只见一座土陵紧接着另一座土陵。
这些贫瘠的土陵,数千年来,居然养育了那里一代又一代
的人口。中华民族的文化,竟是在这些贫瘠的黄土地上生
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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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一、美丽的童年
土包子的呓语
凡是和我比较熟悉的朋友们,常常开玩笑地说我是
“土包子”。我听了之后,虽不情愿承认,但也不加否
认。因为我仔细想想,觉得我们家乡确实是个十足的土
包子乡村,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没见过火车,没见过
轮船,当然更不可能看过电影,凡是现代都市的东西,
在我们乡下,可以说连一件都不可能找到。吃的食物,
是自己田内的出产;穿的衣服,是用自己地里棉花的纤
维织成的;鞋子、袜子,以及一切的东西,差不多全靠
自己的双手制造。猪肉、羊肉,当然也吃过,但只有在
过年过节的日子内才能尝尝。至于鱼和鸡,我们也从没
有要吃的念头。鸡是养来生蛋的,鱼根本就没有。吃的
水须要从二百至三百英尺深的水井内打捞上来,既没有
河水,哪里会有鱼吃。我是一直长到十多岁去我们县城
读中学时,才第一次吃到了鱼。县城距离我家有三十公
里。旧的县城靠近洛水,不知是多少年前洛水水涨,竟
淹没了整个县城,城内低陷,只留下了四周的城墙。现
在的城市是一片死水的小湖,浅水处偶然也有几朵荷
花。经过了若干年,小湖内有了鱼类。我第一次吃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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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雪泥鸿爪
上得山多终遇虎
小时候我也不知道我竟有那么多捉弄人的鬼主意;
现在想来,虽然还有些好笑,但也掺杂着些微的惭愧!
有一天中午,我跑到田里去捉蚱蜢,准备喂我从土
寨上捕来的鹰雏。谁知那两天刚落过大雨,大的蚱蜢都
死掉了,小的还没有长成,捉了许久,才只捉了两只,
我心内颇有点生气,一边拨着田埂上的杂草,一边嘟哝
着找寻蚱蜢,不知不觉地竟走到贾老伯的田里去了。
贾老伯用鞭子打着两只黄牛正在翻土。平常他看到
我总要和我说一两句笑话,那天却头也没抬,仍然吆喝
着那两只瘦骨嶙峋的牲口耕他的田。也许是他这时候正
有满怀心事,说不定他的大儿子就要被抽去当兵;我向
他喊了两声,他只“嗯”了一下,没有说话。我捉不到
蚱蜢的闷气,也就移到了贾老伯的身上,我心里暗自思
量:该想个法子吓一吓这个老头子。
他的田地旁边有一个荒芜的石堆,石堆上有一座古
老的枯井,因为是雨后,井内有不少的水。我先在石堆
的荒草上乱拨了一阵,故意高声咒骂着老天不该下雨,
主要是引起老头子注意我已经到井边来了;然后搬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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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雪泥鸿爪
李老先生处得来的。
他认为夜深人静,才是教古文的最好时间。所以有
十多个学生,需要住在学校内,每晚听他讲解,我自然
也是其中的一个。
那年冬季,有一个晚上,李老先生照例讲完了一章
古文后,回到他的卧室休息。我们这十多个学生,一个
个埋首苦读不休,因为李老先生规定如不会背诵是不准
睡觉的。这时窗外暗得如黑漆一般,冷风不时地从窗外
吹进。我把古文背熟后,忽然奇异地想:假如有人在这
么一个漆黑的夜里猛地在耳际听见了一声喊叫,或者当
面扑过去一件东西,一定把他吓个半死。正在这样想着
的时候,恰好有一位名叫张南华的同学起身拿了一根燃
着的香火头(那时我们乡下还舍不得用手电筒),向室外
走去。我猜他一定是上厕所去的。这岂不是吓他的好机
会吗?等他出了教室,我就连忙脱去了鞋子,蹑着脚向
厕所走去。厕所是在后院。到了厕所,果然见有一根香
火在前面摇晃;我略等了等,在香火头的高低上,可以
知道这位同学这时正蹲在粪坑的边沿。于是,我闭着
气,蹑着脚跟,轻轻地走到香火头的跟前,对着黑影,
然后尽我平生之力,猛然地大叫了一声“哎呀!”这声
音又尖又高,真如鬼哭神号一般。在黑暗中,只见香火
头顿时跌落在地,然后是这个人跌落在粪坑的声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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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雪泥鸿爪
与大青骡子斗智
长耳朵,黑鼻子,又高又大的身躯,青中带白的毛
色;走起路来,抬头挺胸,用鼻孔“扑扑”地喷着气,
带点棕色的尾巴,不断地左右摇动着。它是我家的宝贝
── 大青骡子。
它的年龄比我还大,当我记得事情的时候,它已经
是我家最得力的一匹牲口。据父亲说,它来到我家时,
只是一匹四五个月大的小青骡子,本没有什么特出的地
方,但慢慢地长得高大壮健,家中其他牲口都比不上它
能吃苦耐劳,甚至在全村中,所有的骡子都比不上它;
它拉车时,拉得稳,拉得快,在转弯时不用人指挥,它
会很小心地绕个大圈,使车子自然地转了过来。最主要
的还是它气力大,无论拉车拉犁,从不偷懒── 有些牲
口是最会偷懒的。
在中国北方,无论男女老幼,都会骑牲口。因为交
通不方便,骑着骡马或小驴到亲戚家去,是很平常的事
情;而且,骑上高头大马,体面大方,比现在都市内驾
一部最漂亮的汽车,还要令人羡慕得多。所以,我小时
候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骑马快跑,尤其喜欢骑上那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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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 雪泥鸿爪
邻村的亲戚家时,总是挣来挣去地不听指挥。有好多次
我竟拿它毫无办法。
有一次我送我的嫂嫂回她的娘家。去的时候,嫂嫂
骑在鞍子上面,我在前面牵着走,它乖乖地很听话。回
来路上,只有我一个人。离开嫂嫂的家时,她的家人要
我在门口骑上鞍子,我那时有十岁左右,认为在亲戚门
口上马,未免有失礼貌。心里想:等出了村口再骑吧,
反正村口有几道土堤可以帮助我上鞍。谁知一出村口,
大青骡子就和我斗智起来。我先拍了拍它的脖子表示好
感,它鼻子“噗”了两声用作回答,然后我把它牵到土
堤附近,让它和土堤平行;我个子小,不利用土堤是无
法上去的。但我站在土堤上刚要抬腿,它却把身体一转,
头对着土堤,和土堤成个直角。这样一来,我就无法爬
上鞍子。头两次,我以为这是偶然的现象,但我猜错了,
原来它纯粹是故意和我捣蛋。我好不容易把它拉得和土
堤平行,但我一爬上土堤,它就一转臀部,又和土堤成
了直角。我一生气,狠力地揍了它几鞭子,它的脾气比
我的还大,竟然后腿飞扬,向我“宣战”。这一来我更
拿它没办法。最后自认失败,只好在前面牵着它徒步回
家。它好像得了胜利似地,一边走着,一边啃啃路边的
青草,然后仰起头来长啸两声自鸣得意。我回过头来,
用力抖了几下缰绳,想给它苦头吃;它干脆后退,却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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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 一、美丽的童年
牧羊人
囊表哥,是我小时候心目中的英雄。因为他家有一
个很大的羊群,而我的囊表哥就是羊群的主人兼牧羊人。
他的这个名字──“囊”,无论写起来,读起来都
非常古怪。我从小就有喜欢研究别人名字的习惯,譬如
说我的大表哥名叫“善”,我就很容易把大表哥联想为
“和善”、“善良”的人;另外一个表哥名叫“广”,
我想他一定“财源广进”;因为我常常看到那些做生意
的店子都写着这样的对联。至于“囊”表哥的名字含义,
我想可能是从我们家乡土语中联想出来的。“囊”是一
个形容词,表示“很好”或“最能干”的意思,如果形
容某一个人精明强干,就说:“这人可真囊!”所以,
单单在名字的含意中,就令我对于我的囊表哥起了莫大
的敬仰。
他的个子又高又大;他的脸孔既粗犷而又英俊;大
手、大脚,四肢粗壮有力,分配得相当匀称。如果让他
做电影明星的话,相信他一定会倾倒不少女人。可惜,
上帝给了他这么一个好的体形和相貌,却让他做了一辈
子的牧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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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 雪泥鸿爪
牧羊,一直到今天,仍是中国北方农民的一种副业。
当他出去牧羊的时候,他高大的个子,再配上那身
牧羊的服装,就更显得神气威风。头上,是一顶羊毛制
成的高高羊毛毡帽 子 ; 脚 下 , 是 一 对 羊 毛 的 深 统 靴 子 ;
身上,斜披着羊皮的大袄;腰中带着水壶、饭袋,还有叮
叮当当的刀子和绳子;手中,当然是那条扬起来可以飞
火花的皮鞭子。
他的家住在一个名叫“虎山坡”的村落。这个村落
只有几十户人家,可是因为座落在“虎山”的半山腰中,
使得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看得清清楚楚。据父老传说,
在多少年前──也许是祖宗的祖宗那个年代,在那座山
中曾发现了老虎。这以后就有了“虎山”的名字。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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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 一、美丽的童年
现在的虎山,既没有 茂 密 的 林 木 , 又 没 有 没 膝 的 野 草 ,
甚至山顶上连一棵像样的树木都找不到。像这么一座荒
凉的沙石山丘,不要说藏不了一只老虎,就是想去藏一
只大角的山羊也会很容易找到它的。不过,我从小就听
惯了“虎山”的名字,白天一抬头就看到它雄踞的姿态,
夜晚可以看到虎山村落中明灭的灯火,真的好像老虎的
眼睛在一闪一亮,不由得你不对它有了恐惧之心。而我
的这个牧羊的表哥,居然敢一个人赶着那么大的羊群,
不怕老虎,不怕豺狼,一天到晚在山上荡来荡去,像他
这样的人,不是“英雄”又是什么?
不过,也有人背后批评他去牧羊,只是想偷懒不肯
去田里做庄稼。做庄稼,要一锄一锄地费力流汗;而牧
羊,只要扔几块石头,吆喝几声,舞一舞鞭花,就可以
混过一天。不管人家怎么说,我始终很敬仰囊表哥,并
且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够穿上羊皮的衣服,赶着羊群在山
坡流荡──因为在私心里,我顶讨厌也最怕在田地里费
力流汗去做庄稼。
居然有一天,我真的做了一个冬季的牧羊人。
我家大约有二三十头山羊。而这些山羊,都是由一
只黑色的母羊生出来的。我的母亲在年轻时得了一种咳
嗽病,试遍了各种药方,咳嗽病仍然没有见好。后来,
有一个好心的过路人,告诉我父亲一个专治咳嗽的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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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9. 一、美丽的童年
那场大雪没有多久就溶化了。我的大哥就把牧羊的
工作交了给我和我的两个侄儿。
其实,牧羊是一件最舒服的工作。别人牧羊,是把
羊儿赶到老远的荒山上,让羊儿去啃枯草。枯草在冬天
根本不多,需要一边走,一边让羊儿吃。这样得不断地
走上一整天,羊儿还不能吃饱。我们牧羊却简单得多,
只要把羊儿赶到我们的麦田内,让它们去啃麦苗就可以
了。那时候,麦苗已经绿油油地覆盖着地面,羊儿只能
啃去麦苗,麦根却仍然留在地下。明年春风一吹,麦根
就重新发芽抽茎。不过,这只能啃自己的麦苗。别的农
家是不欢迎羊儿把他们的麦苗啃个净光的。
和我家情形相似的,在我们村上大约有十来家。他
们的羊也是为了大雪从山上被送回来的。小羊群的牧人,
全是和我同年纪的孩子。羊儿是最驯良的一种动物,它
们一到了麦田,就会规规矩矩地聚在一起吃麦苗,绝不
会乱叫乱跳;当它们吃饱了以后,就懒洋洋地躺在麦地
里晒太阳。所以,有大把时间,供我们玩耍。
真正的牧人喜欢的是绵羊,因为绵羊毛长而天性驯
良;可是,我们这几个孩子则喜欢长着双角的、高而大
的山羊,因为可以骑上它们当马跑。麦田里的白雪溶化
了之后,土壤松得如一团棉花;从羊身上跌了下来不但
不痛,反而有舒服的感觉。我的羊群有一头白山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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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 一、美丽的童年
了几下之后,火香头似乎已变黑变冷,我就把这段火香
夹在我的帽子边沿里面。这是一顶新买的棉帽,四周有
一道边沿,边沿正好可以放一些如刀片、火香等一类东
西。
那队吹鼓手吹得非常动听;主持仪式的喝礼先生叫
出来的声音也抑扬顿挫;那些穿白衣服的孝子们,在荆
棘满布的坟茔内跪跪起起,看起来十分滑稽有趣。
可是正看得有劲时,忽然发觉头皮上有些暖烘烘的
感觉。起先,我以为是太阳照的缘故,扶了扶帽子,又
继续看下去。谁知过了一会,头上的热气越来越大,似
乎头皮也有点发痛,我连忙取下帽子一看,那还得了,原
来棉帽子早已着火,边沿处已燃了一个大洞,如果再过
一阵子,简直要烧焦我的整个头发了。这都是那根看似
熄灭而死灰复燃的火香作的怪事!
烧焦我的头发,我倒不十分在乎,因为过几天,头
皮上仍然可以长出新的头发;可是,新帽子烧了大洞,
不但被母亲好好地骂了一顿,而且我们家规定,每人每
年只买一次帽子,无论丢了烧了,那只有自己倒霉。所
以这顶帽子虽然烧了一个黑洞,我还得把它戴在头上,
让它当众出丑了整个冬天;否则冷风刺骨,没有帽子的
话,真会吹走了头皮!
(1961年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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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2. 雪泥鸿爪
父亲的粪篮
如果拿我们现在的生活,和我父亲那一代来相比,
那真的非要“遭雷打”不可。“遭雷打”是父亲看到我
们浪费什么东西时的诅咒话。譬如说,我们孩子们吃馒
头不小心把面屑掉在地上,而又不肯去捡起来放进口里
时,他就要大发脾气了:“那么大的‘馍花’你都不拾
起来吃,像这样糟蹋粮食,不怕‘遭雷打’吗?”
这时候,你得赶快在灰尘中把“馍花”(馒头屑)
找寻出来,对着它吹几口气,好把灰尘吹去,然后乖乖
地放进口里。即使那些馒头屑带有沙子,你也得硬硬脖
子咽下肚去。“遭雷打”虽然不能十分相信,父亲的
“巴掌”却是随时可以飞到脑袋上来的。
除了三餐之外,你要吃点零食,那可别想。仅仅在
过什么节日、或者村上唱大戏、赶集会的大日子,乡间
才有零食的摊子。那些摊子也不过是卖些最劣的糖果,
或者是牛肉汤、羊肉汤等一类的东西。那些糖果吃起来
有如嚼铁一般,硬得可以折断牙齿,却没有甜味。有些
糖果是两头带尖的,一不小心,嘴皮就会被戳得流血不
止。可是那些牛肉羊肉的汤档,至今想来,仍令我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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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4. 雪泥鸿爪
我,这不啻是我的一部分财产。后来,我干脆把我姐姐
和嫂嫂的头发也都收集了起来。至于糖贩们要那些散落
的头发有什么用处,至今我尚弄不清楚。
在我们乡下,简直没有一样东西是没有价值的废物,
一束头发,一片木材,一把谷糠也有它的用场。不像马
来西亚这里一样,堆积如山的谷糠无法处理,只好用火
焚化。我现在办公室的对面,是一家规模不小的米较厂,
那些谷糠堆得像几座小丘一样。也许是工厂实在没有办
法运出去,便点了一把火,让它自行焚烧,我在这里住
了三年,谷糠也连续着烧了三年。因为我是从乡间长大
的人,每次看到这些焚烧的谷糠小丘时,就免不了心痛。
假如是在我们家乡,这些谷糠该有多么大的用处啊!把
谷糠磨碎,可以喂猪;和泥土和在一起,可以筑墙;冬
天时可以放在火盆内,让它慢慢自行燃烧,就是上好的
暖气炉,冬天洗涤后的湿衣服,都是用这种火炉熏干的;
再不然,就把谷糠掺在泥土中,让它发热发酵,变为肥
料。可是,在这里居然把这么有用的东西全部烧掉!假
如我父亲今天还活着,让他亲眼看到这类事情时,真不
知他老人家要诅咒多少遍“遭雷打”了!
每天早晨,不论冬天夏天,他老人家一定是在五点
钟左右,鸡叫第三遍的时候起床。那时候天色还是黑蒙
蒙的,他就一个人背着门口的粪篮,出了寨门,沿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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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8. 雪泥鸿爪
我的母亲
在我的亲友之中,能令我终身钦佩的并不多,因为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缺点。我的母亲,当然也有缺点;
可是,我认为她的优点可以掩盖她所有的缺点。
我的母亲生于乡村,死于乡村,从没有出过远门,
既不能读,也不会写,只知道相夫教子,做些普通的家
务,可以说是一个很平凡的女人,甚至她叫什么名字我
都不知道。(我们乡间从前有个陋俗,出嫁了的女人从不
对人提及自己的名字;所以,当时我们只知道她姓张。)
一个人生在世上,名字只是个符号而已。有无名字
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或她能否“深刻”或“永远”地
活在他人──尤其是他们儿女的心中!我的母亲是一个目
不识丁的乡村妇女,但她却能深刻而永远地活在我们兄
弟姐妹以及儿孙们的心田,并且历久弥新。
我的母亲大约在生我三哥的时候,或者是在这之前,
就得了咳嗽的病。那 时 不 清 楚 是 什 么 病 症 ,到 了 现 在 ,
我才猜想到可能是气管炎。我的父亲有一间中药店,据
说我母亲因咳嗽病而吃的药渣,堆得竟像小丘一样高。
可是,我母亲的病,始终没有治好。我比我三哥小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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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一、美丽的童年
而染上鸦片烟瘾;我不愿我死了以后,儿孙们谈到我的
时候,说我是一个有鸦片烟瘾的老太太!”
当时在我的亲友中,就有许多人是瘾君子,他们都
是活生生的例子。凡是有了鸦片烟瘾的人,除了损害健
康外,其最大的害处则是人格的堕落。他们活着的目的,
不为别的,只为了吸那么一口烟。他们说谎、偷盗、乞
怜、诈骗,甚至抢 劫 ……只 要 有 烟 吸 , 什 么 坏 事 都 做 。
我有一个亲戚,居然偷他孙子的鞋子去换鸦片。像这种
人还有什么廉耻可言!
所以,我的母亲明知吸鸦片可以免除她每天早上所
受的痛苦,她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直到她死的那一天
为止,再没有吸过第二口鸦片烟。
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儿子,我至今仍为我有这样的母
亲而骄傲。我也常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儿女们听:他们
的祖母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女人。她没有读过书,但她有
她自己做人的原则。她宁愿天天咳嗽受罪,也不愿留给
子孙一个坏名声。人死后又有什么知觉?为什么要保全
身后的名声?我们全家人都劝她吸鸦片治病,她居然那
么坚决地拒绝大家的好意,这表示她不但具有正确的人
生标准,而且也证明她具有无畏的勇气,能坦然地去接
受病魔的折磨。我的母亲给我的这个教训,使我终生受
用不尽。当我颓唐、怯懦、意志消沉、精神萎靡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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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3. 一、美丽的童年
陷阱记
小时候我并不怕父亲,因为等我十来岁顽皮得令人
出奇时,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要想约束约
束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可是,我却最怕我的大
哥。他虽然和我同父同母,但他大我二十一岁,乡下人
结婚又早,所以他的女儿比我还大两岁,而他的第二个
男孩子只比我小一岁罢了。我大哥从没有打骂过我,可
是他对他的儿女管教得很严厉;仅仅让我看过他有几次
处罚我的侄子,就已令我心惊胆战。幸好我大哥对庄稼
也是个不十分爱好的人,相反地却喜欢玩鹌鹑,养鸽子,
所以也就不十分注意我的顽皮行为。
有年冬假,我照例地和往年一样,什么功课也不温
习,成天东跑西跑地找各式各样的游戏来玩。我大哥也
许是摆一摆他做兄长的架子吧,命令我和我的侄子,到
南门外的麦田里锄草去。
我小时候什么都不怕,就是怕到田里做活。但又不
敢违抗大哥的命令,只好和我的侄子背起锄头,懒洋洋
地到麦地去。
那是个暖和的上午,没有一点风儿,太阳热烘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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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4. 雪泥鸿爪
照在脸上和手上,倒让我把因做活而苦恼的念头忘得一
干二净。绿油油的麦苗,铺在金黄色的土地上,显得那
么柔和。一走到我们那块麦地,我和我的侄子就扔掉锄
头,在麦地里打起滚来。
打滚打了半天,觉得有点腻了,就又站起来和我的
侄子比赛跳远,谁输了谁被当做马骑。正在跳远跳得有
劲,我的侄子忽然发现在我家这块麦地靠大路的一角,
被行人走出一条小径。我们过去仔细一看,就知道是那
些过路的人们,贪图路近,才硬在我们麦地上走过,结
果麦苗给踏死了,留下了一条小径。
“这些过路人太混账了,”我说:“我们非想个法
子教训这些人不可!”
我的侄子是个老实的孩子,他问我用什么法子教训
他们。
“ 来,我们马上挖陷阱。”
我的侄子很赞成我的计划。于是,我们马上开始动
工。我们先在小径的中央挖了一个大坑;我站下去试了
试,大约有我一半高;有二尺宽。我们家乡土质很松,
没有好久,大坑已全部挖好。
第二步工作是在大坑的口上,铺盖树枝草皮和黄土,
否则过路人看见是大坑,一跳就跳过去了,我们岂不是
白花心血?树枝倒真难找;后来冒了最大的危险,跑到
36
- 76. 雪泥鸿爪
像是发现真理似地大声地向我说。
我一想,这倒霉的家伙一定会骂我们的;虽然他吃
了亏。可是,我们被人家白白骂一顿也是挺冤枉的呀!
我们又低头想了半天,“有了!”我忽然发现了另
一个办法。
我的侄子睁大了眼睛望着我。
“简单得很,”我说:“咱们先在这里骂他好了!”
我的侄子认为这个办法,只有像我这样聪明的叔叔
才想得出来。于是,我们两个立即叉起腰,站在那里对
着假想的跌落陷阱的人,开始大骂。举凡是我们能够想
出来的骂人的字眼全都用上了。最后还诅咒他,如果他
骂我们的话,就整个反过去,等于他自己骂自己。我们
一直骂得口渴肚饥,才背起锄头,洋洋得意地向家中走
去。
至于这个陷阱有没有发生效用,我们第二天就把它
忘得一干二净。一个月后我们又到那块麦田去锄草,才
发现那个陷阱早已破烂不堪,大概根本就没有人跌进去。
倒是那些蒺藜却在麦田中长了一大片,不用说,又给父
兄骂了一顿。
(1961年写)
38
- 77. 一、美丽的童年
杀猪似的剃头滋味
大宝森节那天,我到吉隆坡黑风洞去参观,给我印
象最深的,不是满身插着铁刺的跳神舞;也不是印度苦
行者的刺颊穿舌;倒是那些印度孩子新剃的光头,在他
们母亲的背上摇来摆去的情形。
看到孩子的光头,听到他们的哭声,不由得联想到
我小时候剃头的情形;甚至觉得现在播音机里面孩子的
哭声,正是我的哭声;而我这时候的头皮上,也似乎正
在遭受着刺心的痛楚。
现在的孩子们,可能不再会尝到剃头的滋味;因为
现在理发店的剃刀,只是准备刮胡子用的。小孩子的头,
用推剪理发时,当然不会有什么痛苦。可是,我小时候,
在我们乡下,既没有理发店,更没有推剪。每次给我理
发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母亲。她可能根本没有听说
过推剪这种东西。她只会用我们古老传下来的剃头刀子。
那些刀子大概全是些混蛋的笨铁匠打造的,根本没有钢
刃,一碰到头发,说不定会碰出个大缺口。
剃头刀是这样的钝,而我的头发却长得像马来西亚
的原始森林一样,一根挨着一根,又粗又黑,几乎看不
39
- 80. 雪泥鸿爪
条血口。我的母亲大概从我第一次剃头就见惯了这些事
情,她熟练地从地上拾起一束剃落的湿头发,马上按在
伤口上面,然后又继续剃下去。
因为越怕剃头,我的头也就越怕痛。只要我母亲的
手一按到我的头上,我的内心就立刻觉得战颤不止。第
一刀未剃完,那个无法形容的痛苦,就已经从头发的根
部,直钻到我的内心深处。以后,简直不再是头痛,而
是整个的心,整个的肌肉都在发痛了。
我自信我不是一个怯懦的孩子,小时候我最喜欢和
别人打架,火药弄伤眼睛,炸开头皮,我都不曾哭过;
先生打手心,我从不讨价还价,任打多少,绝不示弱。
但是,头皮一碰剃刀,我就像猪一般地喊叫了。
母亲骂着、劝着、诱着,总要费上两三个钟头,才
算东一刀、西一刀,在形式上算是剃完了头。不用说,
头皮上至少不下十多二十个挣扎碰伤的裂口,最后洗头
时,往往满盆都是血色。
剃头以后的头一个星期,不论冬夏,我一定戴上帽
子;冬天戴棉帽,夏天戴草帽。因为头皮上不但满是长
长的结疤;而且,有的头发根本就没有剃到,仍然留在
上面,东一束,西一丛,好像池沼里面的杂草似的,实
在见不得人!
(1961年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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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 一、美丽的童年
痛哭流涕缠足歌
在星马,很不容易看到一个小脚的女人;或许是这
里与西方文化接触较早的缘故。可是在我的家乡──那
黄沙飞扬的黄河平原上,三十岁以上的女人,仍然是走
起路来扭扭捏捏的,她们的脚虽然在小时候是“放”了,
但还余留着畸形的发展,那些半大不小的“文明脚”,
让人看起来非常地蹩扭。五十岁以上的女人更不用说了,
有的真如“三寸金莲”,尖尖地站在地上,好像一支圆
规。
大概是在六岁刚入学那一年,我们家乡正在大力发
起“放足”运动。有好多“放足队”打着锣鼓从城里到
乡下来,宣传缠足的害处。他们有一队曾到了我们的村
庄,好像玩猴子卖膏药的人们似的,就在我们的麦场内
把大锣大鼓打得震天价响。先是村上的小孩子们,欢天
喜地叫着,跟着,一窝蜂地拥去麦场,把打锣打鼓的人
们团团围了起来;然后是一些老太太们,拄着拐杖,也
走拢来看热闹。老先生们呢?他们不愿意来,他们说这
些“放足队”是一群野蛮的“畜牲”,说这些人全都是
来村上“勾引女人”的。
43
- 82. 雪泥鸿爪
我拼了命,才挤到最前面的一圈。“放足队”的人
们打过锣鼓后,有一个人就站在他们乘坐的牛车上,大
声地向我们演讲。我当时并不完全听得懂他讲的是什么
意思,只知道是劝大家把女孩子的裹脚布赶快去掉。接
着是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女人也站起来说话了,她一边说
着,一边哭着,她说她如何忍着痛去裹脚,如何因为不
裹足而挨了父母的责打等等。有几个老太婆真的被感动
得流泪了,因为这几个人是我们村上流泪最有名的人,
连看土戏也是泪流满面的。但多数老太婆,却在背后骂
这个讲话的女人是城里的婊子,她们说她当众哭一次,
有多少钱的收入,哭得长,钱多;哭得短,钱少。
不管背地里老太婆、老先生如何咒骂着这些“放足
队”的男人和女人,可是在我那个小小的心灵上,却起
了很大的感动。因为我曾亲眼看见过我姐姐和我的哥哥
的女儿,在裹脚时所受的痛苦,我的妈妈和我的嫂嫂用
长长的结实的白布,硬把她们的女儿的脚紧紧地缠了起
来,不管我姐姐和我的那个大侄女如何痛哭流涕。第二
天,她们连屋门都不能出来,走起路来,得用手扶着墙
壁,不然就要跌在地上。自从听了这次“放足队”的演
讲,再想到那个女人边说边哭的神态,我的心就如压了
石块一般地沉重。虽然我也曾劝过我的妈妈和大嫂,但
她们哪里会听一个六岁的小孩子的劝告呢!所以,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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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6. 雪泥鸿爪
炸弹、地雷、疤痕
打仗──是我童年时代最爱好的玩意。现在偶然想
起来,我尚自佩服我在那时期内的鬼聪明;我能够用土
火药自制炸弹、手枪,还能够无师自通地把年纪同样大
小的孩子们编排成军队,然后在村头的破战壕内互相追
逐战斗,同时还组织临时的救伤队,俨如实地的战场。
这也难怪,在我童年的岁月内,几乎天天可以看到军队
在我们村上来来往往,今天冯军打这里经过,明天蒋军
也可能冲了过来,后天直军或陕军说不定又在这里扎营
了。炮声隆隆,倒变成了家常便饭;所以,在“潜移默
化”中养成了孩子们好战的风气。
先是我从我家的后楼上找出来一罐黑色的土火药,
这是我姐姐出嫁时用剩了的。我姐姐出嫁时,为了面子,
不得不排场热闹一番,花轿后面竟有土炮卫护。其实这
些土炮只是敬拜神祗时才用的。土炮内装的就是黑色的
土火药。这些火药在当时并没有用完,也许是父亲恐怕
有危险,把它放在向来没有人到的后楼。可是。我竟把
这些火药偷偷地分批运到了学校。
同学们一见到这么多的火药,简直如获至宝,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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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0. 雪泥鸿爪
在炎热的棉花田里
马来西亚的热是一种带着湿闷的热;我们家乡──
中国北方的热,则是一种干燥的热。每年六七月之间,
是雨水最少的月份,即使下几场雨,但几天过后,黄澄
澄的土地,依然躺在太阳光下,干焦枯燥,几乎要燃烧
似的。大道上更是尘土飞扬,有时候灰尘如同面粉一般,
足有三四寸厚,松松地、热热地铺盖着道路,一阵风过,
这些灰尘就被卷在空中狂舞。所以,路上的行人,或者
在田地内的庄稼汉子,往往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土人”,
不但身上、脸上有一层厚厚的黄土,甚至连眼睛都被尘
土封成了一条细线。因为空气中缺乏水分,干燥得使人
鼻孔都有点发痛。
虽然是在这么炎热、干燥的气候内,我们家的乡下
人仍然要到田里去工作。因为这时候麦子刚刚收割完毕,
正好是棉花下种的季节。棉花是所有植物中最难伺候的
一种,只要它从土地上露出来芽头那一天开始,一直到
秋后冬初拔掉它们的根为止,农人们每天都要为它们忙
碌不停。先是锄草翻土,最少要锄草七遍,它们才能抽
枝结蕾;然后是开花,结果;最后是果子裂开为雪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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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4. 雪泥鸿爪
可是,你能一时哄过了父兄的眼睛,却不能哄过铁
面无私的土地。那天被我“拉”过的田畦内,野草根本
没有除去,只是被薄土暂时掩盖了而已。过了两天,它
们便从土中整整齐齐地钻了出来。不用说,又挨了父亲
一顿臭骂。
(1961年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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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0. 雪泥鸿爪
看戏的日子
住在城市的人们,到戏院内看一场电影,或者去看
一次大戏,觉得是很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可是,我小时
候在我们乡下,根本不知道电影是何物,只要上演一场
大戏,就可哄动全村镇的男女老幼。我们村庄有几百户
人家,按理说是一个大村了。但每年至多也不过唱三四
次戏。例如正月祭火神、清明祭家庙,或者天旱落雨酬
谢神灵等大礼大典的日子,才肯花几百斤麦子,几百块
银元去请一台土戏来村上演唱三天。
戏班未来之前,全村的人家莫不兴高采烈。凡是村
上出了嫁的女儿,不管已经出嫁了五十年,也一定要携
儿带女,穿戴得整整齐齐,回到“娘家”住上几天,一
直到看完大戏才走。我家的人口本来就很鼎盛,有三个
哥哥,三个姐姐;每一个哥哥和姐姐都已儿女成群,我
大姐的儿子比我还大五六岁呢。于是,一到我们村上唱
戏的日子,姐姐们都归宁回家,当然还带着大群儿女。
这一来,我们家可要闹得名符其实的翻天了!里里外外,
起码有二十个以上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来岁,最小的
还在吃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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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 雪泥鸿爪
等等,看的人多是中年人和老年人;夜戏是压轴好戏,
多半是言情的剧本,除了少年人和中年人之外,观众最
多的还是妇女。所以,夜戏时也最为热闹。
我一到七八岁时,就已经不愿意和妈妈、姐姐等一
班人在一起看戏了。因为她们都缠小脚,和他们在一起,
一定得替她们搬长凳子 ── 这是一件苦差事。倒不如自
己一个人自由自在。如果是在夏天,我也可以脱去上身
的衣服,赤着背,和几个年纪相若的朋友,一同挤在戏
台前面的“人海”中。这个人海正对着戏台,没有凳子。
人海中当然都是男人,大家都紧紧地挤在一起。一遇到
台上有精彩的表演时,就会有人尽着他们的嗓子高声喊
“好!”然后紧接着一阵海浪似的波动。也许是喊“好”
时前面一排的人的脚跟动了动,“呼”的一声,这个人
海波浪就起来了;一个人紧靠着另一个人的身体,就像
一道肉墙似的,向后面倒了过去。这个波浪一直冲到后
面的女人座位边缘,才又在惊呼声中,一个反“潮”,
向前推去,一直推得前面的人们紧靠在戏台基为止。每
一晚上,这种忽前忽后的人海波浪,总要来上一二十次。
我们孩子们是越挤越有劲,每逢海浪过来时,我们干脆
夹在肉缝中缩起双脚来,让他们抬着我们动荡。不过,
有时候挤得太热了,你想挤出来透透空气,那简直得使
出九牛二虎之力;也许,整个晚上,你会被困在人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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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5. 一、美丽的童年
麦子收割季节
在中国北方,主要粮食是麦子。所以,当麦子收割
的时候,对农人来说,是一件最大最大的事情。
麦子是在头一年的秋后下种,麦苗生长得相当慢。
冬季来了,麦苗才长了一两寸高,平平地铺在地面上,
远远望去,倒给满目萧索的北国原野,添了一点生意──
假如没有麦子这一点绿色,北国的原野真如死了一般的
憔悴枯黄。大雪来了,大地像盖了厚厚的一层银色的棉
被;麦苗被冰封在如石块的土地内,用它细弱的身躯,
和严霜、风雪、寒冻的气候挣扎。这小东西,看起来是
那么又瘦又嫩,和韭菜苗一般模样,可是,它的生命力
相当惊人,天气越寒冷,它的根也越稳固;雪越大,它
的水分也越多;牛羊把它的幼苗啃个精光,但因地皮冰
冻,它那如胡须的小根却仍埋在地下。第二年春天一到,
它就抖擞精神,飞快地长了起来,原本是平铺在地上的
叶子,这时会忽然抽茎而立,迎着春风,像海浪似的摆
来摇去,任你是一个感情最不易表露的人,但当你看到
这碧绿如油的麦浪,也会无形中雀跃欢欣,高歌赞美春
之伟大与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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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6. 雪泥鸿爪
青绿的麦田,一望无际,中国北方的老百姓,自古以来,即
以种麦为生。
一到三月,麦子开始扬花结子。四月末五月初,则
是麦穗成熟的时期。这时麦叶及麦杆早变成了又亮又嫩
的金黄色,一阵微风吹过,它们比训练有素的军队还要
整齐得多,颤动着,一律向风吹的一边倒去;阳光照射
着它们的躯体,闪闪地发着金色的黄光;北国的原野本
来是一望无际,而现在一望无际的尽是闪着金光的波浪;
这波浪一直向远方推去,却和那散着浮云的下垂的天际
碧幕连合在一起了。这种景像,我就是用一千枝笔,说
上整万句的话,也难描绘出它的雄伟的万分之一。麦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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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 雪泥鸿爪
比我大二十一岁的大哥;我的父亲老了,他只能拿着拐
杖,到麦地去督促,装装样子。
收麦子是全体总动员,除了是三岁以下的孩子不能
做事外,全家人等都分配好了工作。例如气力大的大哥
和二哥,他们用网状的镰刀网割麦子,这不但要气力大,
也需要技巧,一下子可收割数百根麦子;嫂子们则跟在
网刀后面,推着带网的麦车。哥哥们割下麦子后,顺势
把带着麦穗的麦秸,倒在后面的网车里面。妈妈和姐姐
们,跟着网车,捡拾落在地面上的麦穗。我和我的侄子
们有时帮助送饭、送水;或者跟着妈妈拾拾麦穗,或者
是跟着麦车把麦子送回麦场。我最喜欢的工作,是跟麦
车。赶麦车的是我们家雇用的长工,他对我当然比较客
气一些,不像我妈妈和哥哥们老是骂我偷懒。其实,我
并不是偷懒,我只是不愿做那些呆板的工作,我只是想
钻进麦田里面去捉兔子而已。
麦车是用两条大骡子拉的。麦秸高高地堆在车上,
看起来十分威风。因为麦田土质很松,而我们家乡的麦
车又是铁轮,所以,骡马拉起车来十分吃力。于是,长
工们得扬起他们手中的长鞭,“劈劈啪啪”地在空中飞
舞;一边高声地用着他们对骡子所说的口语,吆喝着,
督促骡子们用力拉车。我小时候心目中的英雄,就是那
些扬舞鞭子的长工。我呢,则站在一边,也学着长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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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9. 一、美丽的童年
的英雄模样,怪声怪气地大声喊叫── 连带地,我自己
就以为我是吆喝牲口的英雄了。
另外,跟麦车还有和别的孩子们打架的机会。有一
些十多岁的孩子在收割季节内什么也不做,只是躲在寨
门后面,等别人的麦车从寨门经过时,他们就死命地去
拉车上的麦秸,这样他们就可以省点气力,不必到田内
去拾麦穗了。我的任务就是保护我家的麦车。所以,麦
车一进寨门,我们就是一场混战。
麦车一到麦场,长工用桑木叉把麦秸从车上推了下
来。我帮着他解绳拉绳,然后就从麦堆上用鹞子翻身的
步法,一跃而上了麦车。因为这时麦车是空的,我可以
坐着空车再到收麦的田内。在途中,牲口们懒懒散散地
拉着空车,长工坐在车头不再飞舞他的长鞭了,却拉起
他的破嗓子唱起路戏来。戏是唱给沿途麦田内的妇女们
听的;妇女们一边捡拾着麦穗,一边偷偷地笑作一团。
这时,唱戏的人,就更加唱得有劲了。
除了跟麦车,偶尔还被派去看守未收割的麦田。
有一年打麦天,我大哥在头一天的晚上对我说,要
我第二天早上到东门外小河旁边的麦田内去看守。他说,
近来有几个坏小子常常去偷麦子,而我们靠近小河的麦
田成熟较晚,需要我去看守到中午十二时。他们全队人
马,大约到中午过后,才可以到那里去收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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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0. 雪泥鸿爪
这块麦田距离我家大约有两华里远,途中须经过弯
曲的河道,河边两旁是怕人的耸立的古旧寨垛,相传上
下河道一共有十八个寨垛,几百年前曾有人在那上面居
住过,后来经过流寇之乱,这些寨垛经常受到洗劫,慢
慢地这些寨垛都荒芜了;而我们村上许多鬼故事,都和
这些尖尖的土寨垛有点关连,例如:吊死鬼住在有砖庙
废墟的土寨,卖瓜鬼住在以前是烧窑的土寨等等。
假如是在白天,我是不怕这些鬼的,据说在太阳下
面是“阳刚阴衰”,只要你吹几口气,就会把鬼魂吹散。
可是,我去看守麦田,却规定要在早上三点多四点钟就
得出发,而那段时间天色最为黑暗。如今要我一个人从
那崎岖的河底走过,我怎么不担心害怕!
除了怕鬼以外,我还怕忽然从麦田内跑出一只野狼
来。虽然在我们家乡的平原内,我从没有见过什么是狼,
不过,有关狼的故事却从小就听了不知多少。在那又黑
又暗而又没有人迹的河道内,万一遇见了狼,岂不是像
故事中的孩子一样,活活地被狼一口咬着脖子拖上深山
去吗?我虽然怕鬼又怕狼,但是,又不愿在哥哥面前示
弱。我想了一想,便对大哥说:
“到河边去看守麦田当然是可以的!不过,我要带
两件东西。第一是那把七星剑,第二是那件羊毛大衣。”
哥哥们瞪起眼睛,不明白我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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