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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ENTS

目錄

創意寫作
關於死亡與生命的四個故事 ----- 3
純白年代 ----- 7
廢屋 ----- 11
人物
地方檢察官哈比•馬涅羅 ----- 14
弗洛拉,她真的很討厭 ----- 17
紀實文學
舊朝北京 ----- 19
詩歌
地獄繁花 ----- 22
小說
夢裡的贊丹河 ----- 24
劇本
致命指控 ----- 36

Creazine 雜誌卷首語
遊走生命的崇拜 ----- 68

2
關於死亡與生命的四個故事

和清醒同樣威力的沉睡,和新生同樣威力的滅亡,和明艷美好同樣威力的陰
暗邪惡……或交替進行,或並列存在,縱橫在這座城市裡,如同突兀聳立的高樓
把天空割裂成一張支離破碎的臉。也縱橫在我的心底,讓生與死成為我生命中最
濃墨重彩的一筆。
對於我,你想知道什麼——我喜歡哪一本書,我是熱愛莫奈還是高更,我的
夢想是怎樣的,我愛什麼人……如果陌生人直接向我這樣發問,我會感到受了侵
犯。
這就是為什麼我討厭真相本身,與一個秘密所營造的安全感相比,真相裡又
有多少安慰。當香港也降了溫起了風,當綿延的雨水拍打窗櫺,當月光投向臥室
牆壁的陰影,當我一動不動地躺在柔軟的床上卻僵硬得像一具遺體。
真相有什麼用。
但我已準備好傾訴,因為這些關於生命的真相,組成了我自己的骨骼、血液
和面容。
我要從陰影中站出來。
第一個故事 雙胞胎
每一個孩子都會神話自己的出生,你如果想去深入了解一個人,就去問問她
出生時發生了什麼吧。你不會得到真相的,我敢肯定。你會獲得一個鮮活並且歷
歷在目的故事,但沒有什麼比一個故事更能讓你觸碰她的過往,深入她的內心、
思想和靈魂的深處。
我出生時是在上午九時多,那天下著北京九月裡初秋的雨,醫生確鑿無誤地
宣布臍帶繞住了我的脖頸。
這些並沒有給我留下印象。
但,在我出生之前,還曾經存在過一對雙胞胎。
事實讓我不安。
我總是習慣於有意無意地去窺探,這就是為什麼我能發現這個秘密。
困惑,孤單,驚慌——總有一種感官讓我覺得與他人隔絕開來。但是我仍然
對於任何人隻字不提,我要以自己的沉默方式保護我的故事。
並且,記住它。
它帶給我了很多幻覺,我試圖在暗夜裡用它來安慰自己的心靈,但是它從來
不起作用。
她們從來不曾出現。我依然獨自一人。
有時候我會想,她們是男孩還是女孩,她們為什麼在沒有出生就失去了生命,爸
爸媽媽是怎樣想的,如果她們生存了下來,我現在會在哪裡?
我終於知道是什麼讓我不完整了,為什麼我左右兩邊的空氣總是有些異樣,
彷彿有一種特別的東西可以讓我無端地顫栗——那是我蒼白的魅影。
望向鏡中,我就像一隻色彩鮮明的怪物,臉色慘白,嘴唇血紅,身上裹著層
層疊疊或藍或綠的厚重服飾,而兩個和我面容相似的人站在我的身後,看不清性
別,看不清年齡,只知道他們呈現出的是暗淡的黑白色,我直視他們不動聲色的
3
眼睛,發現他們沒有靈魂。
第二個故事 火
我怕火。
無論是在黑暗中向牆壁邊緣投下溫暖光暈的爐火,是灶台上劈啪作響的廚火,
還是點煙時打火機藍色的小火苗。
這源於我五歲那一年的一場災難。
我們剛剛搬到新家不久,那一個炙熱的夏夜,空調在夜半時分嗡嗡作響。突
然,外婆衝了進來,驚慌地說,著火了。
我沒有相信。因為周圍涼爽,並且安靜。
火,在那時的我眼中,是不可想象的。
但隨著越來越濃的煙霧順著房門和窗戶湧進室內,我開始感到驚恐。我站了
起來,在大床上跌跌撞撞地轉著圈,媽媽跑過來把我抱到了門邊,外公把治療心
髒病的藥放入了上衣口袋,大家擠在厚重的防盜門前,我們在五層,火苗已經竄
到了三層,我們被堅實的煙霧死死地擋在屋內。我半閉著眼睛抵禦熱浪,肺部灼
燒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伸出手臂,觸碰到了鐵門。
太燙了。
我甚至認為我聞到了皮膚燒焦的味道。
我的大腦裡一片混亂,是人的呼叫,還是大火本身劈啪的聲響。爸爸拉回我
的手,大力關上了門。
火終究還是被六輛救火車撲滅了,這座樓裡,死一人,傷三人,第一層的牆
壁完全變成了殘破的灰黑色,用鑰匙一碰就會有整塊的牆皮脫落。我們的房間牆
壁被熏成了暗黃 靠床邊和書櫃邊的縫隙都存上了一層具有金屬感的黑色煙粒。
,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火焰,可以在短暫的時間內奪去鮮活的生命,甚至可以摧毀
一切。人的生命竟這樣短暫和脆弱,一場高溫就能讓它灰飛煙滅。這真的傷害了
我。
我又一次站在了鏡前,我的頭髮亂糟糟的,像一堆易燃的枯草,我戴著殘破
的假睫毛,抹著橙紅色的眼影,塗了廉價而劣質的粉底,粉底被汗水和煤煙弄的
模糊了,遠遠看上去,我就像一個偷偷胡亂使用媽媽化妝品的小孩子。我枯瘦的
手指上戴滿了偽造的寶石戒指,鏡子裡,我的一隻手被燒熔,又經冷卻後變得面
目全非,我的關節不能完全展開,掌心的疤痕層層疊疊,不堪入目。
人們總是對自己的醜陋之處習以為常,卻忘記了它在別人眼中是什麼樣子。
雖然低下頭,現實中我自己的雙手是如此光潔。
第三個故事 墜樓事件
我見到了血。
三月份溫潤的午後,一點鐘,街上沒什麼人。
中學時,我家住在十七層。而就在那個寂靜的午後,一個陌生人悄無聲息地
從我家廚房旁邊樓道的窗戶跳了下去。然後把他的手提包留在了樓道走廊裡。
鮮血,肌肉組織,內臟和破碎的骨骼。
警察,圍觀的人群,哭泣的妻子和救護車。
從十七層看下去,他就像一朵被人碾了一腳的殘花。
4
我望著家門前來來回回的警察,想像著那個人,那個現在已躺在十七層之下
的人,是怎樣沉默著使用樓梯和雙腿來到這個高度這個位置,是經過了怎樣的內
心掙扎而後完成那輕輕鬆松的縱身一躍,又是怎樣筆直地下墜,看著地面疾速撞
過來,看著自己的身影把無垠的天幕生生扯開,看著古老樓房的牆壁迅速上升、
無數條雜亂的紋理飛快閃過……
讓我驚訝的不是墜樓事件的本身,而是他,就在離我近在咫尺的地方,終結
了自己的生命。他的靈魂會一直在那裡徘徊,我知道。
我張開嘴呼喊、尖叫,卻發不出聲音,我揉亂了自己的頭髮,抓傷了自己的
臉頰,而後又一次來到了鏡子前。
我的身上鮮血淋漓 一個面貌不清的人粗魯地把一層層鮮血塗抹在我的身上,
,
隨著他的動作,我的臉頰變得不再對稱,面部的輪廓由血淋淋的肌肉隨意拼湊了
起來,我的下顎破碎了,脊柱折斷了,頭髮掉落了一地,我被那個人揉捏成了模
糊不清的一團。
人死後就消失了,他們的音容笑貌和行為舉止,他們的體態和呼吸的頻率,
他們脖頸的線條和掌心的溫度——所有生動的記憶,都停滯了。也許這位自殺者
會很快被遺忘,爸爸媽媽早已在經過那扇窗前時不再踟躕,而我,總是會想到一
個人,在大家都困倦地喝著涼茶的時刻,在那麼一個溫暖的午後——遠處風輕雲
淺,道旁花枝鮮妍,以這樣決絕的方式了斷了自己的性命。
我竟然如此直接地面對過突如其來的死亡。
第四個故事 Michael Jackson
可能從沒有人真正理解過我對他長達數年的愛慕和崇敬,從我的童年開始。
零九年夏至日前後。
陽光依舊明艷,大街仍然嘈雜,人們還在微笑。可我的世界,為什麼在 2009
年 6 月 26 日清晨 7 點 20 分接到噩耗的剎那徹底顛覆了,為什麼我的天空轟然倒
塌,為什麼我的眼前一片蒼茫一片渾噩,為什麼太陽還會東升西落,而我心中的
信仰卻飄向了另一個時空。
我任由自己被像積雪一樣深遠,一樣無瑕的悲傷淹沒。
他死了,死於心臟驟停。從那時起,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顯得那
麼突兀。
我不會在哭泣和戰栗中逐漸淡忘了這件事,對我來說,這絕不是一次普通的
分離。我莫名其妙地聯想到了地震、海嘯、火山噴發。想像一下,當你下一次醒
過來,地平線的位置移動了,太陽的光改變了顏色,沒有一件事情是你熟悉的。
至於你,你還活著,但已和過去不同。難怪經歷過這些災難的倖存者都會永遠保
留著難以被救贖的心靈的愧疚。
夜晚,月光透過窗簾在我房間的木質地板上投下了長方形的月影。我不由得
推門走進屋外的陽台。那晚的月亮好圓,好亮,它的東邊還懸著一顆奪目的星。
我又一次轉過頭,深深地看進鏡子。是幻覺嗎?我看著自己用戴了一隻白手套的
手抓了抓頭髮。我畫著明顯的眼線,打著細細的領帶,戴著黑色的禮帽,穿著白
襯衣和黑皮鞋。
也許不是幻覺,他就在我的身邊。見不到他,就成為他。
如果不是那面鏡子,真的沒有什麼能讓他真正離開。我知道他就在那裡,而
且一定能夠看到我。
5
四個故事講完了,尖刻,殘酷,令人心碎,但卻難以忘懷。我已經提到過,
滅亡與新生具有同樣的威力。它總是能夠默默地如同新生般打動我,讓我落淚,
讓我慌亂,又讓我淡漠。
真相有什么用。
四個故事講完了,它们还是能够伤害我。
在這個漫天充斥著浮躁的世界,當你不停地掙扎在世人的謊言和誹謗中時,
你碰巧會擁有一段僅屬於自己的生命和曲折,那是在你心底裡蜿蜒的小路,秘密
地通向心靈和死亡的盡頭。
四個故事講完了,它們按照時間的順序串聯起了我的人生,它們讓我逐漸變
得堅強,淡然,風波不驚。它們讓我更珍惜生命,也讓我不再畏懼泯滅。有些事
情,的確是值得為之去死的。可是,有些事情,也是值得為它活下去的。
天堂是存在的,死亡也不是永恆的分離。從前的日子,我們曾經被分開,以
後的日子,我們注定在一起。
我看著外面似血的殘陽,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又縮回到了陰影裡。

6
純白年代

序章
中學時代的我和紫鳶喜歡用木質鉛筆把所有美麗的幻想寫在素色的稿紙上,
我們懶洋洋地趴在蒙著泛著銀暈的馬賽布被單的大床上,把生物和歷史試卷揉成
團扔在腳邊,任由大多數人不能接受的視覺搖滾震撼著我們的耳膜。在午後暖暖
的陽光下,我們聽著或溫柔或棱角分明的音樂,給新買的電吉他插上效果器,然
後默默關閉了自己年輕的心靈。
其實我們只是兩個與周圍世界格格不入的女孩子,我們特立獨行,卻又平庸
得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那些落在筆端的幻想,原來一輩子都觸碰不得。我做很
多年輕時才能做的事,也喜歡小時候才能喜歡的人,想要朝著幻想的方向努力奔
跑,哪怕放棄一切,哪怕受到傷害,哪怕低頭垂淚,哪怕潰不成軍,我也願意向
前奔跑、奔跑、奔跑,只因為我們年輕。
我鄙視周圍背色彩單一的書包行色匆匆的普通女生,因為我和她們一樣,只
能懷抱著厭倦的數學課本,低頭快步從人群中穿行而過,留不下什麼痕跡,然後
遠行,直到消失。
開局
剛剛踏入中學校門的我們,只能在課堂和回家的路上遇到 Hide。開學第一
天,我們穿著整潔的制服來到課室,座位上的紫鳶已經開始用圓珠筆在袖口畫骷
髏和十字架的圖案,我笑笑,掏出 CD 播放器的耳機戴上,把老師的話語徹底屏
蔽。但不久,我就摘下了耳機。
一個男生走進了教室。
他留著長長的頭髮,並把它們染成了令人驚奇的粉紅色。他畫了清晰明顯的
眼線,襯托得大大的墨色瞳仁深不見底。像地獄裡沉默冷酷的修羅,又像全身散
發著燦爛光輝的太陽神。
我注意到,紫鳶已經不再埋頭塗鴉,她的目光定定地望向門口,我心裡清楚
的很,這樣的男生一定會吸引我們。因為我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凡人,而是一道光
芒。
等他一臉不屑地走進教室並且坐在了我們身後 我才注意到 他沒有帶課本
,
,
,
只是背著一把看上去很沉重的吉他。
‚你叫什麼名字啊?‛紫鳶回頭問他。
我靜靜地正坐著,停下了手中的筆。等了一會兒,沒有聽見身後的回答,紫
鳶悻悻地轉過身,一臉挫敗。但是課上到一半時,身後傳來一張紙,上面用繁亂
的花體字寫著 Hideto Matsumoto(松本秀人)
。紫鳶趴在桌子上輕輕笑了,然後
就被數學老師點了名字。
Hide 的性情要比我們激烈許多,他從來不聽不喜歡的課,而是跑到學校後
門的欄杆下練習吉他或者躲到廁所裡抽煙。他把鮮豔的頭髮弄成各種奇怪又好看
的樣子,他穿顏色出挑扎眼的衣服,手上戴著黑骷髏的戒指和粉色蜘蛛的手鍊。
7
他說,‚不要去上自習課了,跟我來。‛紫鳶說,‚好。‛然後便拉住我的手,
我能感覺到那種細微的顫動。Hide 給我們彈吉他,唱他自己寫的風格迥異的歌,
他的聲音鋪砌開,分不清是乾爽還是潮濕。從沉迷到清醒,從盛開到幻滅……柔
軟的時候攝人心魂,強勁的時候風馳電掣。我只記得,他的琴聲和歌聲讓紫鳶落
淚了。我們曾經的落寞和現在的曖昧糾纏在一起,變成了濃墨重彩的粉紅。
我開始害怕紫鳶,現在她穿破著很多洞的皮褲,塗黑色的指甲油,把自己的
頭髮染成了和 Hide 一樣的粉紅色,並且在腰部做了 Hide 名字的紋身。我擔心她
不知道,在 Hide 誇張艷麗的外表下,他的內心依然澄澈透明。
只是他的頭髮越來越長,缺的課也越來越多。
Hide 在一天黃昏把我叫到了學校天台,我迎面吹著暖暖的風,呼吸著太陽
的餘熱,居高臨下地望著乾淨素白的棒球活動場。昏昏欲睡的感覺讓我發現樹林
和夜幕開始變得濃重起來。他停下了手中狂躁的吉他,開口說,‚你們不要和我
一起翹課了,我只要我的音樂,你們不一樣。‛
我沒有看他,只是淡淡地回答,‚我翹課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紫鳶。‛
Hide 笑了,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伸出一隻手臂抱住了我。
突如其來親密的接觸讓我慌亂了。我把頭放在他瘦削的肩上,手卻不知道要
放在什麼地方。嗅著他衣服上淡淡的清香,我偷偷地笑了,很久很久。夏天的風
把他的紅髮和我的黑髮吹得交織在一起,我相信從低處看來,這幅畫面一定非常
詭異和淒涼。
我和紫鳶都那麼喜歡 Hide,所以我不會用我們的秘密去傷害她。那一個雲
淡風輕的夏日,是僅屬於我們的純白年代,或者只是一場空幻放肆的夢而已。其
實我懂 每當他獨自跑遠 去貪戀那孤寂的音樂時 我都知道在萬籟俱寂的瞬間,
,
,
,
他把自己同塵世抽離開來,看看匆匆的路人,看看天上的飛鳥,便會覺得自己是
一個孤高傲世的王者,一個超然獨立的隱士。他永遠是他自己,只不過在老師和
同學的眼中他是問題少年,而在我的眼中,他是粉紅色的天使。只因為我和他靠
得那麼緊密,我離他是那樣近。
可是第二天在學校,他就又變回了那一副憂鬱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
別人看到的一樣。一點點絕望,帶著寂寞的氣息,背著吉他(雖然學校指明:不
許帶電吉他!)
,輕聲哼著他寫給自己的搖滾。唱歌的時候,他喜歡肆無忌憚地
扮鬼臉,喜歡一聲高過一聲地鬼叫。
我對紫鳶說,秀人是這樣奇妙的男孩子。我以為我們能一直像這樣依賴著
Hide,因為他像太陽一樣游離於凡塵之外,承載著我們所有的夢、心事和青春的
重量。
他不羈,高傲,少言寡語。但每當他瞇著清澈的雙眼,頂著火一樣的頭髮,
對著太陽做出擁抱的姿勢的時候,都會給我留下一個鑲嵌著金色的側影。他纖細
蒼白的手指越來越凌厲,在電吉他脆弱的弦上瘋狂地遊走,那種速度已經把我和
紫鳶遠遠拋在了身後 但是我暗自慶幸 心與心的距離從不會遙遠 因為我懂他,
。
,
,
這種親密讓我安心。
中局
後來他的才華被一個和他一樣留著長頭髮一樣艷麗的男孩子 Yoshiki 發現,
Hide 便加入了那隻叫 X 的視覺系搖滾樂隊。他走的時候沒有同我們告別,一個
人背著他的電吉他買了三等座位的票,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東京中央車站,靜靜
8
地離開了有我的橫須賀縣,離開了愛著他的紫鳶。我不記得他走那天的天空是否
是蔚藍,我只知道大平原的邊界,西邊的地平線上,有一座高高的遠遠的山,懸
浮在天際中,飽受了一天的殘照,山頂周圍蒙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呈現出一片日
出之海的色彩。
僅僅是隔天,紫鳶就偷偷從家裡跑了出來,她拎著大大小小的行李來到學校
門口找我,宣布她也要離開純白的橫須賀縣,前往繁亂的大都市東京。我震驚地
呆立在原地,而她只是伸手擋住清晨刺眼的陽光,留給了我一句話,便迎著朝陽
轉身走遠。
她說,她不會留在沒有 Hide 的地方。
X Japan 已經紅遍了大街小巷,從此我只能在電視上看到那粉紅色的身影,
他開始戴各種各樣的帽子,紅紅的頭髮已經到達腰際,而曾經那把不值錢的電吉
他已經換成了著名的昂貴的可以代表日本第一吉他手松本秀人的 Yellow Heart。
他總是穿著色彩單一又不乏艷麗的衣服,在鎂光燈瘋狂閃耀的舞台上蹦蹦跳跳,
他喜歡在彈琴的間隙衝著台下的觀眾邪邪地笑,他從舞台的一端跑向另一端,砸
壞話筒架,或者就是直接跳進人群中,享受他們炙熱的懷抱。
我總是在電視上看著他 偶爾也會去到現場 只不過當 Hide 向全世界坏笑、
,
。
尖叫、做鬼臉的時候,我會澀澀地回憶起在很久以前的曾經,這些奇特的表情僅
會屬於我和紫鳶,甚至僅會展現給我。我寂寞地妒忌著那些叫不上名字看不清面
孔的陌生人,而當他們高喊著樂隊成員名字,Yoshiki,Pata,Taiji,Toshi,
和 Hide……每次聽到這個音節的時候,我的心裡都還會蕩漾許久。
我不想擁有他,我只想看著他。因為只有當我離他遠一些,才能看得更清晰
更透徹,才能在精神上與他更親密。
數年的時光如同流沙般從指尖掠過。我總是遠遠地看著 Hide,他又從長發
變成了短髮。我看著主唱 Toshi 離隊,X 解散,Hide 單飛。我買了他的每一張專
輯,一開始我還奇怪為什麼那麼多各不相同的旋律我都會覺得熟悉,後來突然意
識到,這些歌都是我在那個回不去的純白年代裡聽到過的。多少個悶熱的午後,
安寧靜謐吹著海風的橫須賀縣,那個近在咫尺的男孩子把吉他彈得飛快,那些曼
妙而偉大的旋律也就此誕生。我就這麼看著他,一直到九七年 X Japan 的 Last
Live,他粉紅色的淚水浸濕了琴弦。
結局
然而九八年的夏天是冷的,因為粉紅色的太陽失去了顏色。Hide 又一次醉
酒後,獨自一人靜靜地在浴室裡永遠地睡去了。
我被告知可以去見他最後一面 我忘記是誰給我打了那通電話 忘記了一切
,
,
。
我只知道那天中午的陽光照在皮膚上是冰涼的。我來到了有著白色牆壁泛著消毒
水氣味的醫院,儘管滿懷著深深的恐懼,我走路還是靜悄悄的,冰冷的瓷質地板
吸收了我腳步中的生命力。
我沒有敲門,推開門直接走了進去。
窗簾依然拉著。Yoshiki 安靜地坐在 Hide 的床邊,我的出現讓他吃了一驚,
他注視著我,眼睛裡閃過一絲特別的光。他臉色蒼白,眼睛像海洋,目光深邃得
足以淹沒我的所有感情。他之前應該在美國的吧,我恍惚的記得。不過至於他為
什麼會坐在這裡,我並不在意。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讓我在意的了。
我凝視著 Hide 沒有表情的面龐。其實沒有什麼改變。他的頭髮依然是粉紅
9
色,他的嘴唇還如同熟睡般微張著。我摸摸他白皙的手指,皮膚還是溫熱的。他
是真的走了嗎?千真萬確、無可挽回地走了?這樣的情況似乎不可能。他真的是
完全拋下我們了嗎?他肯定是會留下什麼來安慰我們的吧?還是無論我說什麼,
都無法讓他聽到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隨之而來是長久地痛哭 聽到了紫鳶的聲音
,
。
,
我才終於意識到,我趕不上他了,分界線已經存在,不能撤回,無法彌合。恐懼。
絕望。憂傷和順從。一種難以理解、不起安慰作用的解脫,還有一種年代久遠的
深深哀慟。我的指尖輕柔地觸碰著松本秀人的臉頰,但我感覺,自己從未離他如
此遙遠。
那張美麗的臉就這麼永遠地睡去了。
葬禮上,哀艷的輓歌,黑色的綢紗,白色的玫瑰,人群對著一排 Hide 生前
使用過的吉他無助地低頭垂淚。隊長 Yoshiki 拿著悼詞的顫動的手在 Forever
Love 的背景音樂裡形成了刺眼的風景。然而那静穆的灵堂此时正发散出最大的
沉郁的力量,哀伤的热度,早已弥散到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Hide 走後的第三天我收到了紫鳶自殺的消息,悲傷之餘卻並不感到意外。
因為我知道,她不會留在沒有 Hide 的地方。只是,在一個個這樣的夜裡,我再
也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東西。儘管我在一片粉紅中竭力哭喊,哭到寸斷肝腸。
最終也只是孤單一人,
我永遠不可能變成秀人的樣子了,我只能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當他丟下了
我,青春是這樣的令人窒息,儘管他曾經遠離,我還一直相信自己和他是那樣親
密,因為我害怕,一旦斷開了這種連接,我就會變得平庸而懦弱。然而沒有了他
和紫鳶,我所謂的純白年代就變成了一個尷尬的謊言,只不過曾經親密的接觸則
會被我當作時光中珍貴的秘密封存在心底,作為我唯一的安慰。
我仍在不停地奔跑,因為如果我停下來,隔著這麼遠的路,你就真的回不來
了。天堂的所在之地已不重要,可是你在哪裡?目光所及,在那每天清晨日出的
聖地,在璨然的晨曦中,那纖細的地平線,那人間最為遙遠的地方,那抹更深沉
的粉紅色,默默祭奠著我們攜手走過的純白年代。恍惚間,似乎聽見一聲栗叫,
在茫茫寂靜中隱隱傳來,凝聚著愛的真諦,劃破天穹,一點一點,透徹心底……

10
廢屋

馬屎鋪是一個只能在小說中讀到的地方,而且還是上個世紀的那種小說。一
旦離繁華都市越來越遠,你就幾乎感受不到什麼現代社會的氣息了,我甚至覺得
自己在走向鄉村与自然的同時,也在奔向過去和往事。
我很高興能自由地觀察這些有一點陌生和疏離的景色,小屋,溪流,樹木和
廢舊電線桿讓村莊顯得格外古雅和清麗,那是田野裡特殊的點綴。
我明白,這裡的清新空氣正是我需要的。但是,我沒有必要為它感到驚奇,
因為這些都是能夠預見到的。淺淡典雅的色澤,流麗的筆觸,繪出了最樸實的人
事與景緻。時而流光溢彩,些許空靈清越,還有淺淺的雲朵和單薄的陽光遺落在
遙遠的天穹邊。
可是沒有什麼新奇。
古老而低矮的樹林地面上長滿了地衣,奇形怪狀的樹枝間瀰漫著不易察覺的
水霧。我的腳步緩慢地落在鋪滿樹葉和輕薄蕨類植物的泥土上,每一步走上去都
是那種不堅實的滑膩感。
樸實的村人,看家護院的家犬,悠閒的山羊,覓食的野蜂。通通在我眼前。
沒有什麼新奇。
兩個小孩子從路邊跑過,相似的面龐顯示出他們是兄妹。他們不是雙胞胎,
卻如同一個人。哥哥撕下了冰棒的包裝紙,妹妹伸出手,他把冰棒遞給了她。
情侶間的感情是那麼淺顯易懂,但你永遠猜不透哥哥對妹妹的感情。
我目送他們遠去。
城市裡,一天只是匆忙的一瞬。但是當我在田園中走過了沉夢和舊詩,朝陽
與斷橋,卻無意中邂逅了那片秘密的空間。這就是爲什麽,我嚮往自然。
一個驚喜。一間廢屋。
每一道纹路都显得格外清晰,
那些时间滑过的痕迹无比沧桑地爬上了久经风
雨的牆壁。像未知的遼闊的海,在萬籟俱寂中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眼前,唯
有那空空的旧迹撩人心思。
在我眼中,它就是一座有故事、有悲劇、有情感的古老宅邸。這才是我在意
的東西。雖然這只是一間廢棄的破敗的積滿了塵埃的陋室。
我走過的小路能看到曾經鋪過沙礫的痕跡,但現在上面已經沒什麼鵝卵石了,
只剩下光禿禿的土壤和短而硬的雜草。
從小路走到屋子前 我面對的是屋子的一角 所以根本看不清哪一面是正面。
,
,
彷彿它雖然知道應該以正面接迎來訪者,但是在最後一刻又忍不住以背面示人,
才轉過身凝望著遙遠的田園和庭院盡頭的林地。訪客收到的不是歡迎的懷抱,而
是一個冰冷的肩膀。
一片廢墟?雖然大部分的石頭看上去新鮮乾淨,可是牆壁卻有很多破損,欄
杆也碎裂了,但它依然不像廢墟。不只是廢墟。
它是一座哥特式城堡。準備迎接瘋狂的愛麗絲再度回歸。
眼前橫著一道柵欄。柵欄上貼著一張告示:危險。請勿靠近。我注意到柵欄
上有一處連接很鬆,於是我移動板條,鑽了進去,然後又把身後的柵欄復位。
11
我喜歡進入不被允許進入的空間,就如同我習慣在禁止吸煙的標牌下拿出打
火機。
我向前走了幾步。
這不是一座房子,只是一座空空的軀殼。
我的腳步踏在厚重的塵埃上,發出了沉悶的聲響。我環顧四周,等雙眼適應
了房間裡的光線,我的視線穿過飛舞在淡淡陽光中的細小粉塵,一下就看清了一
切。
沒有一塊窗戶上的玻璃是完整的,窗框不是被植物和雨水腐蝕就是被灼燒的
鬆軟易碎。在我右手邊的窗戶上,那片我本以為是光影之類的東西,原來是潮濕
的黑色黴菌。我看向窗外,假如今天的天空被染成灰黑色,太陽又突然被雲遮住
了,人們會不會感到一種正在逼近的脅迫?也許會的。但是此刻在陽光灼灼,碧
藍如洗的天空的映襯下,眼前的場景本身很是無邪。
那麼一瞬間的,我覺得這個狹小、神秘的空間,我是來過的。
我總是同自己的幻想,回憶和癲狂做鬥爭。如同現在。
我想起了剛才看到的兩個小孩子。我還是要說,你永遠猜不透哥哥對妹妹的
感情。
每個家庭都有悲劇 我要講一個灰姑娘的故事 但和你記憶中的不同 簡單。
。
,
。
殘酷。狂躁。
想像這樣一種情況,那是我們故事的開端: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一個貧窮
一個富有。通常情況下,是女孩子沒有錢,我要講的故事就是這樣。她住在鄉村,
就如同我現在置身的這片土地。不是哪裡都有舞會。玻璃鞋在現實生活中根本不
值錢。也不是每天午夜十二點敲響的鐘聲都標誌著幸福。滿是蚊蟲的小樹林裡的
一次散步就足可以讓兩個人偶然撞到一起。也許很久很久以前存在過一位神仙教
母,送給美麗的姑娘華麗的禮服和南瓜馬車。但是其餘時間裡卻沒有一位這樣的
仙女。我要說的故事就發生在其餘時間裡。女孩的南瓜就只是南瓜,身上的衣服
只有染血的襯裙和撕破的單薄外套,在午夜帶著驚恐的眼神和腿上的瘀傷爬回家,
她遭到了強暴。
明天不會再有紅玫瑰送到自己家的鐵門前,她懂。
但是,處女原來也會懷孕。
之後,她的父母無微不至地關照著她。這段日子裡,雖然她的眼睛依然美麗
動人,但是當中卻透著咄咄逼人的野氣。
她拿出日曆盤算著日子,然後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後,進入了哥哥的房間。
自從那件事發生,她沒有再和他說過話,所以看到妹妹進來,他受寵若驚。但從
她的眼神裡可以看出 她在準備什麼事情 而且這件事情 她沒有打算告訴父母。
,
。
,
眼睛望著房間的一角,她無畏地笑了笑,說她要離開。
起初他根本沒有明白妹妹的話。他覺得自己的太陽穴一跳一跳的。他閉上眼
睛想冷靜下來,可是心中的火山卻在劇烈噴發。當烈焰平息,他的大腦裡一片空
白,最後只剩下——
他睜開了眼。
他做了什麼?他的手裡捏著一束頭髮,頭髮的頂端還有一片滴血的皮膚,妹
妹站在他遠遠的對面,抱著臂顫抖著。她的一只眼睛充血,面頰腫了起來。他愣
住了,她卻默默離開了房間。
之後,他在房間裡獨自坐了一整天,不停的捻著手中的那些長發。他把它們
纏到了手腕上,越來越緊,直到它們深深嵌入了自己的皮膚裡,直到它們糾結在
12
了一起再也無法解開
,直到那種痛苦從皮膚表面傳到了他的意識裡——他哭了。
隨著他自己的每一次呼吸,房間裡都好像融入了更深沉、更恆久、更遙遠的
哀傷。妹妹離開了。他曾經以為她永遠都在。
他開始採集菜園裡的食物。他獨自烹飪。他拔去野雞的毛,把它們烤熟。他
倒掉壺裡的冷水,換上新茶。他用天然的肥皂清潔衣物。他一刻不停,卻始終沉
默不語。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他瞬間蒼老了十幾歲的父親找到了我的父母,紅著眼睛
說,女兒走了,兒子失踪了。
我跟随着爸爸妈妈離開家去了鄉村,找他的儿子。
我們走遍了領進的各個村莊
,轉過河邊最後一個長彎後是一座碎石砌成的棚
屋,看上去已經荒廢了幾百年。狹窄的小路已經朝另一個方向延伸至一片灌木叢
的最後面。道路兩邊都長滿了雜草,不同種類的樹枝和野花都在爭奪空間,樹腳
下也密密麻麻地長滿了各種菌類和地衣,不見一絲縫隙。
大人們把門推開 撥開荊棘叢生的植物 走進混雜著潮濕和陳腐氣息的空間
,
,
。
那裡,陰暗處,我看到了一隻鞋。
準確的說,是一隻腳。
年輕的男孩倒在了角落裡。我認出了那空洞的眼神,雖然我沒見過這個遠房
表親幾面。我認出了那麻木的半邊臉,雖然上面滿是爬蟲。
我摒住呼吸,胃裡翻江倒海。媽媽伸出手擋住了我的眼睛。
他死於敗血症和化膿性腦膜炎,引發敗血症的是一束深深陷進他手腕的女性
髮絲。
這個家庭已經足以毀滅了 一切希望終結在一個充滿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和哀
。
慟氣息的空間裡。
我從回憶中抽離。
我思考著為什麼這座香港邊緣村莊裡的破敗小屋能帶我回到那段歷史,也許
是這個似曾相識的空間帶給我了鬼魅般的虛無感,也許是再次身臨其境,我才能
撫平內心深處的傷痕。
生活是殘酷的,但我們必須堅強。等我再次面對廢棄的房屋時,我會用正面
面對著它。
我向前走,跟上了同伴。我沒有回頭看,但我知道,我的痕跡長久地留在了
那裡,直到時光慢慢將它抹去。

13
地方檢察官哈比·馬涅羅

一
‚她將會遭到超出信仰之外的羞辱,並且不會相信將發生在她身上的一
切……這會超越她最恐怖的噩夢……她的電影再也別想賣出一張票。如果我過了
這一關,我就贏大了……我會得到我想要的……而她將永遠被毀掉。‛
‚好吧,你到底想要什麽?‛
‚很簡單,聖巴巴拉法庭首席法官,然後,加利福尼亞州州長。‛
‚但你需要掌控媒體,哈比。還要樹立良好的公眾形象,讓大家相信你說的
每個字。‛
‚還有,一千五百萬美元。我需要資金。‛
‚兄弟,這可是個危險的活。‛
‚我知道,但我們要干一票大的。‛
二
‚麗榭小姐以涉嫌綁架 及多項對未成年幼女性侵指控而被聖巴巴拉法庭正
,
式起訴,但麗榭小姐可以選擇在限定的時間里向聖巴巴拉警方投案,作為檢察
官……‛
三
艾德琳·麗榭是這個年代的瑪麗蓮·夢露。
我不知道這個比喻是否準確,因為世界上只有一個瑪麗蓮,也只有一個艾德
琳。平時生活中的多數時候,她是敏感而安靜的——也許有的時候有點太過安靜
了。但是這帶來了另一個問題,由於她太年輕,太天真,她相信任何一個人的話,
不管在你看來這些說法或做法多麼離譜,她總是相信的。
於是她就成了靶子,她向別人眨著美麗的眼睛,別人卻把骯髒的手伸向她的
口袋。她有太多的美貌與才華,賺了很多很多錢,擁有大部份人連奢望都不敢的
財富,但是很遺憾的,在當今這個社會,有些人就想分點你的錢,並可為此不擇
手段。
而那個地方檢察官,根本就是沖著她去的,我能看出來。整件指控事件讓人
感覺有人想從中得利 或者操縱形勢 艾德琳的大製作自傳式影片
,
。
《麗榭的枷鎖》
剛被華納收購了版權,性侵案指控就發生了,那個小女孩我見過,大家都相處得
很好,很正常——艾德琳總是對外人很好,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小女孩的父母嗜
賭成性,而且以前還有過社會福利欺詐記錄。於是,孩子由父母操控,父母由檢
察官操控,就是這樣,人與人因金錢而套在一起,只是我無法證明。我曾經警告
過艾德琳提防他人,可她只當耳旁風。哈比·馬涅羅曾親自飛往加拿大與澳洲,
可能還有其他的國家,目的是找到願意指證她的人。他還在聖巴巴拉縣立警察局
設立了網站,讓人們去提供人證和物證。
14
四
八月二十一日清晨,十四輛鳴著警笛的警車在洛杉磯的街道上飛馳。兩個半
小時后,警車抵達了洛莎莉漢斯,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村落。汽車在此向北轉
上菲戈拉山路,一路上漫捲的塵土飛揚在車尾。從洛杉磯到聖巴巴拉沿加利福尼
亞海岸線漫長的行程中,連綿不斷的墨綠色山巒,和點綴著斑駁日光的橡樹猶如
童話中的世界。接下來的五英里路程中,人影稀少,一直到被繚繞的雲霧掩映著
的圣拉斐爾山腳下 這就是他們的目的地——一座有四坡屋頂的斯堪德納維亞式
,
別墅。
哈比·馬涅羅第一個從車上下來 帶著搜查令闖進了艾德琳的房子 說實話
,
,
,
當時我震驚了,因為你會以為這裡在逮捕開膛手傑克。我在電視上見過謀殺案發
生時,到現場的警察都不到十人,而這次,爲了一個電影演員,一個什麽都沒做
的女孩子,聖巴巴拉警局居然動用了八十人。他們進來後就當場驗了艾德琳的指
紋,然後在整個過程中就像他們對待已定罪的犯人那樣對待她。他們非常粗暴,
搞的她的肩膀脫臼了——她的一隻手臂很長一段時間只能抬到原本一半的高度,
他們還用最緊的手銬把艾德琳的雙手銬到了背後,把她帶進了警車。
後來,他們一直在濫用職權,去了很多不該去的地方——包括搜查令上沒提
到的地方,他們搜查了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連廁所水箱都沒有放過。我幾經周折
打電話給艾德琳,‚別回去你的臥室,‛我真的快哭出來了,‚如果你看到你的
房間變成什麽樣 你會哭的 ‛我捂住嘴 ‚連樓梯都不要上 那房間完全毀了 ‛
,
,
,
,
。
八十個警察去過那個女孩子的房間,八十個警察搜查過那裡,他們還用刀把床墊
撕得粉碎,把一切都撕得粉碎——但是艾德琳不必要知道這些細節,完全沒有必
要……她再也不會回去,因為那裡已經不再是家了。
還有在警局的時候——這是我後來聽艾德琳講的,她當時想用衛生間。哈
比·馬涅羅說,‚沒問題,就在那邊那個角落。‛她一進去,他們就鎖上了門。
裏面的污穢滿牆,滿地,滿天花板都是。然後馬涅羅走過窗邊,嬉笑著問,‚味
道怎麼樣啊,美人?喜歡這種味道嘛?還不錯吧?‛而她就簡單地回答道,‚還
行 還行 ‛然後就坐在那裡 靜靜等待。半個小時過去了,馬涅羅過來說,‚哦,
,
。
,
你很快就可以出來了,再等幾十秒就行了。‛然後她又等了十幾分鐘,他是故意
的。
五
我從來沒有想過法律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如果事情鬧大,艾德琳的名聲
就會毀於一旦,如果她再進了監獄,兒童性侵案據說要最少判二十四年……我不
敢再想下去,我知道她從來不是同性戀,也不會對小孩做出這種事,她沒有公開
她的男友是怕影迷覺得他們沒希望了 但是 哈比·馬涅羅有權力 又有‚法律‛
。
,
,
的支撐,讓人就這麼突然警醒了。
凌晨兩點我接到了艾德琳的電話,我們談到了五點,她總是什麽話都對我
說。
‚You do something nice, then people try to fuck you.‛我很少聽她
講粗話。
‚聽我說,艾德琳,親愛的,出錢擺平這件該死的事吧,封住她父母的嘴,
15
那點錢對於你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我想抗爭到底,他們會明白的,我是無辜的。‛
‚我知道,可是現在檢察官引導著輿論的導向,你這些天遭受的一切就會無
休止地持續下去。‛艾德琳沉默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把她擊垮了。
我知道這是個很爛的主意,也許是電影史上最糟糕的主意了,但是,我不得
不這麼做。最終她花了一千七百萬美元給那孩子的父母,還是分期付的,對她來
說就像買個冰箱一樣容易。但是作為《麗榭的枷鎖》投資方唯一負責人,一旦官
司打下去,電影上映計劃擱淺,我的四千七百七十萬就要打水漂了。
六
第二天,哈比·馬涅羅毫無懸念地又發表了公眾講話,‚麗榭本人說,這一
切都將是要破壞她即將推出的新電影,或者其他的什麽,就好像警官們與我真的
會看那種東西似的,‛在場的記者響起了零星的笑聲,‚最終她選擇花大價錢庭
外和解,如果她問心無愧,爲什麽不出庭對峙呢,對於其中深入的原因,大家心
中自有評判……‛
看著這位地方檢察官微笑著的嘴臉,一副他是人民英雄的嘴臉,我差點沒吐
在電視上。

16
弗洛拉,她真的很討厭

弗洛拉是個 Bitch,我是認真的。
其實他們都這樣想,只是沒有人講出來,我不過是替大家道出了心聲。她的
長髮下面掩蓋著那些膚淺可笑的思想,而那簡簡單單的腦袋裡似乎總想著別人在
嫉妒她,可是事實上,每個人都討厭她。有時,她像《傲慢與偏見》中賓利先生
的妹妹卡羅琳一樣傲慢 用下巴對著別人 就像鼻子底下有什麽噁心的東西似的
,
,
;
或者是像
《小婦人》
中的四女兒艾美一樣愛慕虛榮,自私自利,說話拿腔拿調——
只不過是少了她那份機靈勁兒。而且,她還有著异於常人的奇怪品味。
我的朋友瑪麗安為她工作——可弗洛拉簡直把她當成一堆爛泥,在聽了無數
次有關這個女人的事蹟之後 我決定隨瑪麗安一同去她的住處看看怪女人的真面
,
目。
走進屋子,牆上有兩扇很大的窗,用絲綢制的乳白色窗簾半掩著。刻有波浪
紋理的深灰色大理石地板上,有一條散著一尺多長流蘇的波斯風格地毯。
我的視線剛剛掠過描著淺淺紫藤和花卉圖案的法國壁紙,一個尖利的聲音就
劃過空氣響了起來,‚你回來晚了!‛我的耳膜震了一下,‚我快餓死了,我的
肚子都像個空桶了!‛
瑪麗安急忙把身後的門關上,跑去廚房準備晚餐。
‚你是誰?‛
說來奇怪,面前這位女士的身高應該同我差不多,但在她的凝視下,我似乎
覺得自己變矮了不少。弗洛拉很瘦,有著棕色的波浪長髮和紅豔的嘴唇,我猜她
的皮膚不好,因為她的臉蛋上覆蓋著一層白粉。她現在的摸樣還湊合,但是誰知
道卸了妝會變成什麽鬼樣子?她穿的衣服看起來價值不菲——那是一件泛著銀
光的白裙子,十分簡單,但層層疊疊精美潔白的海芋花瓣點綴著淺綠色的葉子,
很是別致。
‚那麼?‛她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我是……我是客人。‛
‚客人?有客人怎麼不早說。‛弗洛拉輕輕拍了拍頭髮,微笑著,‚我也能
好好打扮一下。‛我想起瑪麗安告訴我,她覺得自己長得很美,真是厚臉皮的傢
伙,我向她伸出了一隻手,但實際上,我是很想問她‚你敢不敢不化妝?‛
她心不在焉地攥了一下我的手指,‚你是個貴族?‛
‚不是,抱歉。‛
‚房地產商的女兒?‛
‚不,我家不經商。‛
‚一位隱姓埋名的藝術家的後裔?有大筆遺產將會在二十歲生日那天等著
你?‛
‚我想沒有,女士。‛真是個虛偽的勢利眼,‚我住在鄉下。‛
弗洛拉頓了頓,然後把目光停留在我的鞋子上,‚明白了。‛她笑了笑,‚好
吧,那麼你是誰?‛
‚我是瑪麗安的……‛
‚老天,該不會是朋友吧?‛她粗暴地打斷我,‚她三天兩頭找來一些稀奇
17
古怪的傢伙,來跟我談論她受到的壓迫。‛弗洛拉不耐煩地快步走掉,坐在了房
間盡頭的一張扶手椅上。有趣,她居然說別人稀奇古怪。
‚但我確實受壓迫了。‛瑪麗安的聲音闷闷地從廚房裡傳了出來,還伴隨著
牛排下鍋的滋滋聲。
‚你當然要受壓迫了!‛弗洛拉扯著脖子喊,‚因為你又丑又窮,而且只有
五英尺高。‛
‚您真刻薄。‛我的怒火已經蹭蹭地往上竄。
‚我知道,但我從不害怕別人的評價,這是我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她滿
不在乎地咯咯笑著,‚但是我說的都是實話,而且她也不願意離開我。‛
‚那是你的看法。‛
弗洛拉又笑了,‚我是說,她沒辦法離開我,她需要生活。‛是的,但你不
應該說出來,我想。我注意到她放下了茶杯,茶杯的邊緣沒有噁心的口紅印。
我不再搭腔,向周圍看了看,房間里有一種石楠和香桃木的味道,柔軟的沙
發上方是一排排的書架,她按照書本的尺寸和顏色來擺放,我瞥到了
《白衣女人》
《奧蘭多城堡》
《羅蘭之歌》
《漂亮朋友》
《呼嘯山莊》 《飘》
和
,而牆壁上有塞尚,
提香,杜勒,高更,也有描繪大航海時代的油畫,雷諾阿色彩明艳的畫作,還有
莫奈的《窗前的卡米爾》
。簡單來說,你根本看不出這家主人的喜好,這些東西
的分類是雜亂無章的,我認為她把她們擺在那里,就是爲了向別人炫耀吧。
我指著《窗前的卡米爾》 ‚這幅畫好無聊,連人物的五官都看不清楚。‛
,
‚你真是見識短淺,‛弗洛拉哼了一聲,帶著能把人逼瘋的優越感輕蔑地說
道,‚這幅作品還沒完成呢,你有沒有看出那個少女的身影能融合進花朵的光色
之中?這是莫奈向真正印象派靠攏的標誌 ‛她搖搖頭 把耳環晃動了起來 ‚你
,
,
,
不懂莫奈,是因為你只見識過《日出·印象》
。‛
這也太過分了。顯然,弗洛拉小姐的語言極具攻擊性,而且喜歡強迫別人認
同她的觀點,也不能允許別人當著她的面批評她熱愛的事物。我決定不去評論她
書架上的書,以免又招來反駁和鄙視。
晚餐上來了,她聲稱吃得很少,不過還是把那盤牛排吃掉了大半,還為之後
的小萊姆派留了肚子,並且動手盛了一碗四喜魚湯。
她沒有費力從餐盤上抬起眼睛看我,‚你在想著食物吧?‛
‚我確實餓了。‛
弗洛拉用下巴點了點廚房的方向,‚你可以從你的朋友那里拿一點兒,不過
千萬別用手碰我的盤子,謝謝,我不太瞭解你的衛生和身體狀況。‛
聽了這話 我真的一點胃口也沒有了 於是決定起身告辭 走到門廊的時候,
,
,
,
瑪麗安叫住了我,‚等一下,‛她悄聲說,‚你還沒見她的男朋友呢。‛我回過
頭。
‚晚餐怎麼樣,親愛的?‛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一如既往地難吃。‛弗洛拉歎了口氣,沒精打采地撥弄著盤子裡的燉菜。
那個男人笑著親吻了她的面頰——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居然喜歡長頭髮的
男人!天哪。
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並從心底里希望永遠都不要再踏入這裡,越想到她
的那种笑容,就讓人越不願成為那世界的一部份。瑪麗安爲什麽不在她的湯里下
毒呢?

18
舊朝北京

記得上一次用 Ipod 的鬧鈴功能還是 2009 年冬天在巴黎聖日耳曼昂萊。把喚
醒時間設置在剛好可以在微茫中俯瞰覆著積雪的道邊田野的清晨,卻總是在那之
前就自然而然地醒了過來。眼前,我撥弄著同一个 Ipod,為的是趕上明早返回
帝都北京的飛機。奇怪的是,北京這麼熟悉的城市,卻總讓我與坐在卡多根酒店
118 號裡等待警察和命運降臨的奧斯卡王爾德感同身受。忐忑,茫然之餘,又覺
得這其中自有奇異之境,而非面對不可。
去年 1 月份,美國媒體公佈了一份國內評選的‚世界十大古都‛榜單,從第
十到第一分別是卡霍基亞,西安,大津巴布韋,底比斯,特諾奇第特蘭,庫斯科,
巴比倫,君士坦丁堡,雅典和羅馬。這其實並不能被稱作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的問題,於是比西安人更為不滿的是北京人。難道我堂堂七朝古都,還比不上一
個伊利諾伊州的小城市嗎?林語堂先生在《大城北京》中說,‚巴黎和北京是世
界上兩個最美的城市,有些人認為北京比巴黎更美。幾乎所有到過北京的人都會
漸漸喜歡上它。它的難以抵禦的美麗恰如其難以理解和描繪的奧秘。‛
其實早在這個人們心中本就存在的標準被具體化之前,倫敦,巴黎,紐約,
東京,早已是眾所周知的世界級城市,它們幾乎是一種超越語言與文化的通用密
碼。而如在‚巴黎‛之前加上‚法國‛,反倒顯得生疏奇怪,何時何地,任何一
張圖片中的埃菲爾鐵塔都能直接將人們的思緒瞬間引向它歸屬的美麗國度。當遠
航的客船由大西洋駛入環繞著曼哈頓島的哈德孫河,當它跨越了怎樣的時空縱深,
第一個看到屹立的自由女神像的乘客高呼‚美國!‛的情感流露,也總是那麼自
然而然。可有一點不容忽視。巴黎城,算上近郊的凡爾賽宮,有兩處世界文化遺
產。凡爾賽宮及其園林,和巴黎塞納河岸。而北京,算上近郊的明十三陵,和周
口店猿人遺址,一系列長城,共有六處,另外三處是市中心的紫禁城,崇文區
(現
在似乎已經不能這樣稱呼了)的天壇,和海淀區的頤和園。
世界上似乎沒有第二座城市像巴黎一樣,用河流來定義自己,將塞納河描述
成‚貌美的眼角帶笑的金發碧眼女郎‛,來代表自己城市的風貌。實際上,巴黎
的每座建築,要么是沿塞納河岸而建,要么是離塞納河岸不遠。那些整齊的富裕
的中產階級們居住的公寓,美麗的鄉村小屋,連綿不斷的森林、田野、葡萄園,
盧瓦爾河谷豪華古老的王宮城堡,盧浮宮與凡爾賽,協和廣場附近的杜伊勒里花
園 巴黎圣母院 街頭雕塑和聖心殿……不需去細數那些名勝的名字 塞納河岸,
,
、
,
毫無疑問地等同於,這座鳶尾花和天主教的故鄉的靈魂。
而北京城的文化遺產,卻全部是散落在各處的標誌性建築。它們是完好的,
或者說是基本完好的。但它們周圍的事物,卻早已面目全非,淺薄得承擔不起眾
星拱月的職責 比之羅馬與雅典那些坦然而安詳接納並保留著時光的每一道刻痕,
。
每一筆華彩,走進去,恍然間不覺今夕何夕的城市。古都這個身份,需要的畢竟
還是被歷史的風裡洗得泛黃的名片,需要的畢竟還是仍然穿著古老裝扮的活色生
香。
人們在不朽的環境中,與不朽的遺跡一起,一代一代,日復一日地生活。
北京城,它曾經可以,但卻再也無法作為一個完整的古老大都市存在。這位
養育了一代又一代老北京人的寬厚祖母,在彼時人們摧毀舊世界,建設新世界的
19
山呼海嘯中 在物質利益的迅速膨脹中——漸漸逝去 而世界的另一邊 巴黎‚最
,
。
,
年長優雅的女士‛——巴黎聖母院,仍在西岱島上,雙倍橋頭,溫柔地注視著她
的 面貌如舊日優雅的誕生地 默默地記下那片粼粼波光的兩側 過往的恨與愛,
,
,
,
悲與喜,哭與歌,失敗與成功,屈辱與繁榮。
‚失去了老北京的世界將變得暗淡失色,胡同里的老北京人的生活方式延續
著久遠的傳統文明 儘管存在著一些難以治愈的痼疾 卻是一種獨特崇高的文明
,
,
,
具有生生不息的旺盛活力……我所認識的北京人具有珍貴的品質。北京人的智慧、
精緻、新潮、考究、藝術修養和生活情趣,所有的這一切,是世界城市之林中永
遠居於卓越超群的地位。‛20 世紀初,曾在北京生活過得英國人約翰布洛斐爾
法,在他的《輝煌永駐的古城》一書中如是說。一個彼時也許是隨侵略者而來的
人,卻毫不吝嗇地給了北京城以永恆為期限的祝福。卻是我們自己,而非天災而
非兵燹,將這壯美的永恆破壞殆盡。寫出來的歷史是隨意令人裝扮的小姑娘,但
一個城市最長壽的居民——那些古老的建築卻無時無刻不在歌唱者時光漫不可
信的變遷。
不破不立,沒有錯。但僅僅是破後而立,同莫高窟的王道士將藏經窟中的經
卷低價販賣 用換來的銀兩敲碎窟中前代有些風霜痕跡的佛像而塑起白慘慘的新
,
像沒有什麼區別。動機虔誠無可厚非,但歸根結底是短視、盲目和無知在作祟。
現在回顧提出在舊城西郊公主墳以東,月壇以西適中位置建設新行政中心從而完
整保留北京舊城的方案 回顧梁思成和林徽因提出的在城牆上建設一個獨一無二
,
的環城立體公園方案,不免令人心生憾意。
而這絕不只是‚文化人戀舊的傷感情懷‛而已。
北京建築的整個體系本身就曾是全世界最傳統又最特殊的藝術珍品,是如一
座四合院,一條胡同的細微單元,點綴著壇廟,園苑,府第環繞起了金碧輝煌,
蔚為大觀的紫禁城。又是內外兩圈頗具城堡氣概的突兀高聳的城牆,環抱起讓老
舍們,冰心們,鬱達夫們,朱自清們,林語堂們,梁思成們,和世世代代的老北
京們——魂牽夢縈的一切。
而故宮,天安門,就像是埃菲爾鐵塔,你一定知道它是法國和巴黎的象徵,
但從中你看不到法國和巴黎的全部。胡同和四合院是北京古都的肌理,沒有他們
也就無所謂古都風貌——一片古蹟而已。
‚開放兼容,不拘一格,既有開放的眼界,又有廣闊的胸襟。它既能溫厚化
解異族的血腥與戾氣,當然也可以用大度容納雜亂無章、風格各異的建築。‛我
再怎麼也無法坦然接受這樣冠冕堂皇的說法。北京太博大了,大到再多散落在城
裡的建築也拼不出曼哈頓、芝加哥那些美國城市遠處看去,由摩天大樓構築的,
清晰起伏的精美天際線。而北京本來的面貌理應是何等的開闊醇和,新的玻璃幕
牆和老的低矮建築混亂地雜糅只會造成視覺上的混亂同不和諧,那麼在某種利益
的驅使下自然是選擇拆除後者。
仍有越來越多的旅遊者湧向了北京碩果僅存的古蹟。古都這個名字固然叫著
當之無愧,但老北京的風韻,卻成了無處落腳的幽靈。在地下,地鐵二號線的行
駛軌跡,是它曾經深深紮根的地方。於是越來越多的外來人懷著對日益繁榮的首
都的嚮往流入京城 北京文化政治中心的定位給了他們大包小包地提著橡膠蛇,
。
玩具劍,香妃的花冠,關公的偃月刀模型,玉粉鑄的鐲子一類的東西在故宮、長
城、十三陵、天壇和頤和園的休息區成群結隊並心急火燎地呼喊兜售。
或許有一天,北京的新居民們終於能在古老與現代的角力中勝出,那些正在
逝去的古老,終因堅定的挽留,而巡迴在故土的棲身之地。或許有一天,人們會
20
懷著信心,對這篇厚重的土地上的一切重新進行正確的價值衡量,不再一手將珍
寶輕擲,另一手將黃金緊握。或許有一天,一位新時代的大師重新書寫《大城北
京》
,他能從前人錯誤的陰影中走出,望著精心修繕後的老牌樓宇,在太陽漸漸
沉向西山的暮色中黑灰的暗影下,浮現出笑容。
我忽然對明天的飛行充滿了期待。

21
地獄繁花

古老的巴奧爾街道
寧靜悠遠
木質房屋
淡綠色爬山虎
路人神色匆匆
奧林匹亞的石子路
有鳶尾花淺吟輕唱的嬌羞
道旁古樹高聳
黃葉滿處
通往極樂世界的深秋
哈佛盧大道的冬日
夜雪未融,天寒地凍
三輪馬車孤單行走
這是賽特海港中
地中海退潮的時候
走過彩虹雲霧
邂逅星辰蒼穹
仙靈在樹旁跳起死亡之舞1
他是音樂,是空氣,是萬物
無處不在,無時不有
凈界2正午時
摩洛哥日落天涯
耶路撒冷之夜半
一時為神
一時為人
土地孕育勇者
高原絢麗晚霞
神秘的亞細亞,紛爭的歐羅巴3
是歷史奏響的遺韻
淺薄之人無權稱頌的神話

1
2
3

Danse Macabre,意為面對死亡時,眾生平等
出自但丁《神曲》中的地獄、凈界同天堂
即歐洲大陸,又稱“西方日落的地方”,也有傳說為宙斯愛戀的女人
22
拉帕努伊島4的石像
哭泣中諦聽著肅殺
在懲罰后絕望
在絕望時凝神
在凝神中思念著他
喚醒沉靜的睡容
識破撒旦的優雅
在殺戮后消亡
在消亡時重生
在地獄里也有繁花

4

即復活節島,Easter Island,位於太平洋,屬於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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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裡的贊丹河

PART ONE
安奈林•嘉德利亞是在荷蘭安靜的贊丹市,那個由原始森林和沼澤樹木覆蓋
的城市度過了她年輕生命中最後的日子。1229 年,荷蘭人發明了世界上第一座
風車,後來有了更多。它們靜靜地豎立著,遠遠望見,好像支撐起了荷蘭那有著
寬廣地平線和飄滿輕盈雲朵的天際線。
安奈林曾經向當地人說,從正面看,風車呈垂直十字型,即使它休息,看上
去也是充滿動感的,仿佛要將地球轉動。她死的時候,約莫只有三十歲吧,或許
更小,誰知道呢。在這個偏僻的歐洲小城裡,她留給周圍簡單又狹隘的居民的印
象不過是一個——和他們同樣貧窮的白人。
埋葬她的只有映照著落日餘暇的靜靜流淌的贊丹河。
PART TWO
歐洲大陸的第五次十字軍東征,是受教皇所支配的最後一次。1213 年,教
皇英諾森三世要求信徒組建一支新十字軍,
不過這個教令得不到歐洲君主們的支
持。於是,教皇要求教士進行步道宣傳,並且讓英國大主教嘉德利亞四世帶領信
徒、
社會地位較低的貴族和破落的騎士組建一支以攻打埃及為目標的十字軍,通
過戰勝埃及的穆斯林王朝而重新奪取‚聖地‛耶路撒冷。
戰爭持續了很久,其實,在這次之前已經持續很久了。在歐洲,關於宗教的
爭端總是不斷的,血腥的,無端的。大主教年輕的女兒安奈林在這種長時間的戰
鬥和精神壓迫中變成一個飽經風霜的孩子,
她在這種驚人的變化中漸漸迷失了那
個曾經自傲、聰慧、研究文學和藝術的少女。
埃及是遙遠的,
一路上,
安奈林的父親和他拼湊起來的軍隊還是橫掃了地中
海沿岸大面積的土地,
那些被他們打著聖主耶穌基督十字架旗號所殘酷淩虐的群
體,被稱為異教徒。所以,當小盧卡出現在她的門前時,她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支
配了她的神經。
而那個曾經英俊挺拔,
和安奈林從小一起長大的少年現在傷痕累累,面目渾
濁。他倚靠在安奈林的鍛鐵大門上,一隻手臂上有弓箭射中又拔出的深深傷口,
他抬眼看著安奈林,眼神很無畏,一副死也不走的樣子。
她就這麼默默地忘著他,悄無聲息地。良久,她說,
‚你進來,你怎麼搞成了這個
樣子。
‛
盧卡低頭進了她的房子,
安奈林驚覺地環顧四周看了看有沒有被父親的手下
或其他什麼人發現。
達米安•盧卡用了整整三天從自己人的領地中逃了出來,簡單地說,他叛變
了。
這位從小養尊處優的少爺在草叢和森林中徒步行走了三天,
他不敢乘坐馬車,
不敢暴露行蹤,
他知道對方主教嘉德利亞家族對於異教徒的處置。於是他想起了
從小在一起長大的主教女兒安奈林,他決定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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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奈林讓他洗過澡之後,
在自己的房子裡為他簡單處理了傷口。他穿著乾淨
整潔的,安奈林翻箱倒櫃找出來的舊衣服縮在扶手椅裡瞪著她切面包片。
‚吃吧。
‛安奈林把碟子遞給他,便轉過身去,達米安還是瞪著她。
達米安若有所思地把視線轉到了麵包上,
‚你可以把我交給你父親,
‛這是他成為
異教徒,準確的說是他的家庭成為異教徒後,他跟安奈林講的第一句話。他咬了
一口麵包,
‚但我不會提供任何關於我們的消息。
‛
安奈林楞了愣,停住了手中的事情。
‚但是,
‛她把刀子放在水下沖洗,
‚盧
卡,你的叔父已經死了。
‛
‚不可能。
‛他喃喃地說。
‚這是你的幻想。他真的死了,早就死了,他被我父親一箭射穿了心臟。
‛
安奈林的話中帶著報復的快感,但也突然感覺到了危險。達米安沒有再反駁,很
久,房間裡只有兩個人呼吸的聲音,她害怕了。
‚我很抱歉。
‛安奈林生硬地補充道。
達米安痛苦地閉上了雙眼,無聲無息地昏了過去。
PART THREE
安奈林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達米安昏睡了好幾天。
她每天都會去摸他的脈搏,給他調一些簡單的草藥—
—她不敢送他出去治療,
雖然她知道父親手下有著眼下非常先進的藥材和療傷方
法。有時候她怕他就這麼在睡夢中死去了,有時候又希望他就這麼的去死,或許
這樣對他們雙方都好些。
另外一種纏繞安奈林的感情是負罪。她知道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她在窩藏異
教徒。一個鼎盛時期的異教徒,人們都恨他,父親的部下恨不得把他拉出來乾脆
俐落地來個死刑,也大快人心。
她每天都會去她們的領地,
見到父親和每一個她熟悉的面龐。她快要被逼瘋
了,
有時真希望有一個人會讀懂她的思想。因為她此刻的腦海裡正不斷重複著這
幾句話:他還活著!他在我這兒!你們快去逮捕他!
但叫安奈林親手抓了達米安,她是做不來的。
達米安醒了。安奈林只記得當時窗外雲朵稀薄得如同隨風飄蕩的絲絨。
‚這裡難道不是那個著名的囚房?‛這是他醒來後對安奈林說的第一句話。
安奈林沒有理會他略帶嘲諷的語句,她捏著拳頭,抿著蒼白的嘴唇,表情複
雜——或者說是神經質。
你沒有死。你最終還是沒有死。你還活著。
‚嘉德利亞?‛達米安不安地發出幾個音節,那股恐懼又開始緩緩冒泡,
‚喂……‛
‚等你病好了, 她突然又恢復那副精明強幹的模樣, 你就得走,
‛
‚
快點離開,
消失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再出現!
‛
達米安他微微偏了偏頭。
這個無意識的動作竟然讓安奈林剛剛撐起的堅硬表
現又一次煙消雲散,她顫抖著說:
‚怎麼?‛
‚為什麼?‛他平靜地說,
‚你應該把我交給你爸然後再去邀功請賞。
‛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那股如影隨形的無力感又如潮水般湧入,她摸了摸脖
頸,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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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奈林最後決定來個婉轉的告別,她伸出了一隻手,準備說一些無關痛癢的
客套話。達米安卻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她掙扎著,卻抗拒不了那份力量。
‚放——開!
‛
達米安再一次抬起頭,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放——開——我! 她猛推了一把,
‛
奪眶而出的淚水掉落在潔白的床單上,
然後又無力地倒在他的膝上。
她感到一切都瘋了。完了。晚了。
PART FOUR
倫敦的雨陰冷而拖遝,
不經意讓人覺得煩悶和浮躁。以至於後來到了荷蘭的
安奈林,在北方的季雨當中,才明白了什麼叫做磅礴,什麼叫做酣暢,什麼叫做
接天雨幕——不過這都是些後話了。淅淅瀝瀝的細雨在窗外滴答作響,房內卻安
靜的可怕。空氣中帶著粘稠的青草泥土揉粹的味道。
達米安從後面抱住安奈林,他們弓著身子,他將手臂纏繞在她的腰間,把下
巴靠在她的肩頭,急促的呼吸拍打在她的耳旁,讓她莫名地煩躁。
她感覺他是閉著眼的,所以她也閉著。
她渴望一直這麼睡下去,
但又害怕一醒來發現一切都已經失去。於是她偏過
頭,迎接她的是溫潤的嘴唇,但她很快又離開了。達米安把她抱得越發地緊。她
感覺他的手開始在她的身上遊移,顫抖著,不確定地。最後他停下來了,什麼也
沒有做。緊接著問道:
‚為什麼。
‛
安奈林再一次閉上眼睛,默默地搖了搖頭。
她盯著那張一成不變的紙已經很久了——那是她匆匆從外面的圍牆上撕下
來的。父親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來。
‚……最近有群眾舉報說在倫敦附近發現了小盧卡的蹤跡,
根據種種跡象表
明,他很有可能沒死,就藏匿在我們周圍,
‛他說,
‚現在社會輿論強烈要求我們
抓獲他,同族同胞或許恐懼這個倖存的反派會重新起來興風作浪。
‛
‚他不會的,
‛她像夢囈一樣說,
‚他不敢的。
‛
‚安奈林?‛
‚啊?‛
‚你在說什麼……‛
‚沒有,沒有,沒什麼……‛安奈林碰了碰自己的額頭,
‚我只是……很疲
憊。
‛
她知道父親擔憂地看了她一眼。
‚那麼,我想問,
‛她感到頭痛劇烈,
‚你們決定怎麼處決他,我是說,如果
抓到了的話。
‛
‚給他一條繩子。
‛接話的是羅傑,
‚毋庸置疑。
‛
她抬眼看羅傑的眼神,平靜清澈而——殘忍。
安奈林將臉埋在手掌裡,頭痛讓她快要發瘋了。
PART FIVE
安奈林打開門的時候達米安坐在布料沙發上,穿著一件白色的長衫,貓咪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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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膝頭。
達米安看起來是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小的,這使安奈林記不起他的真實身份。
只有偶爾把目光聚集在他頸後的時候,
才猛地發覺一切都是真實而破碎的假像—
—反派的印記,洗不掉,忘不了。
他是個異教徒,永遠都是。
她在半夜推醒睡夢中的達米安,面前的男人在半夢半醒間翻了個身。
安奈林狠狠的抽了他一個耳光,他吃痛地叫出了聲。
‚你幹什麼?!大半夜的發神經。
‛
‚達米安,你必須走,
‛她快速說,
‚必須,馬上,就現在!
‛
他疑惑地撐起了身,上下打量著她。
‚你把我供出去了。
‛他緩緩說,
‚你把我供出去了?‛
安奈林瘋狂地搖著自己的腦袋。
‚達米安,相信我,相信我,
‛她拼命壓低聲音,
‚你必須走,離開我這裡,
別再回來!他們會來找你的,他們會殺了你!
‛
‚我不能走。
‛達米安冷靜又輕柔地說,
‚只要我踏出這個門一步,我就會立
刻被抓,只有你這裡才安全。
‛
‚他們最後也會找到這裡來的。
‛安奈林哭了。
他又一次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後來她發現這是他每當想控制她時的習慣
舉動,
‚聽著,
‛他說,
‚你得幫我,我不能就這麼去送死。
‛
她搖了搖頭,她只是不想讓他在她面前去死,其他的什麼也不想管。
窗外偶爾傳來一兩聲鳥類的啼叫,天快亮了。
安奈林突然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
‚現在還有一個辦法,
‛她抹掉了臉上的淚,恢復了一點平時的神采,
‚我們
逃走,逃得越遠越好。
‛
達米安不為所動。
‚你以為我們可以逃到哪裡,
‛他說,
‚整個歐洲,都是他們的人。
‛
‚去北方,去荷蘭,到贊丹,
‛這是她第一時間反應的地點,
‚我們去做普通
人,沒有人可以找到我們。
‛她停下來,然後握住他的手,
‚我和你一起。
‛
然而,當安奈林躺在前去荷蘭的油輪上,抬眼望著搖晃劇烈的油燈,燈光晃
得坐在一邊的達米安毫無真實感可言,她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夢,一場她做的無
疾而終的春夢,然而腹中強烈的翻騰感又讓她悲哀地感覺到這是個現實。
她感到淚水洶湧而出,一發不可收拾。安奈林•嘉德利亞的一生就這樣被旁
人給定奪了。她是嚴肅的、正直的、智慧的、守節的、克制的,在尚未遇到達米
安•盧卡這個亡命徒之前,她光彩照人的人生一直在按部就班的進行:她理應在
戰後找一個和她匹配的男人——一些有著體面社會地位的紳士或者宗教工作者,
生一些無關緊要的孩子,
所有的一切都同時循規蹈矩地成功與快樂著,這才是屬
於她的。
PATR SIX
他們坐在通往贊丹市的火車上,擁擠是必然的。安奈林靠著達米安的肩,緊
閉雙眼來抵擋午後熾熱的陽光,他斜倚著腦袋,似乎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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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他們對面的是一對本地夫婦,帶著好幾個孩子。女的不斷重複一首悠揚
單調的歌謠,男的挽起褲腿,抽著劣質香煙,眼神淡漠地望著窗外鬱鬱蔥蔥的甘
蔗地。
他們時不時在交談著,
偶爾看一眼對面貌似夫婦的年輕白人——從他們的
面部輪廓上來,他們似乎來自歐洲另一側的上流社會。
天氣潮濕而炎熱。
‚媽的,
‛他低聲罵道,
‚這真糟糕。
‛
她不知道他是在咒駡荷蘭還是其他什麼東西,總之他們感受雷同。
‚會好的,
‛她平和地說,
‚一切都會好的,這是嶄新的生活。
‛
‚嶄新的憑什麼會好。
‛
安奈林此刻感受到他心裡複雜而痛苦的恐懼,
達米安的母親在之前的日子給
他太多的庇護與安慰了,他對她深深的依戀在她離開後變得致命。
她撫摸著他蒼白的手指,而他反手粗魯地抓住了她。
‚我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他說,
‚這可沒有回頭的機會,你明白這是
什麼意思嗎?‛
‚我不,
‛一股無名火從安奈林的心底升起,
‚我可不知道你在打什麼啞謎,
達米安。
‛
‚意思是你得對我好,
‛他說完之後又好似開玩笑地呼了一口氣,這讓安奈
林一時難辨真假,但手上的力度卻增加了,
‚你得一直對我好,沒有其他選擇,
你明白嗎?‛
安奈林把頭偏向窗外,她恍恍惚惚可以看到贊丹河的影子了。
所以生活比她想像的還要艱辛。
他們得小心翼翼地生活,逃亡伴隨著顛沛流離和窮苦,炎熱不適的天氣,糟
糕的生存環境,還有爭吵、壓迫和無奈。
在同達米安開始真正的兩人生活之後,安奈林才意識到什麼是紈絝子弟。達
米安是個混球,
他似乎不能勝任任何用自己的雙手去做的事情,他唯一擅長的便
是不滿和抱怨,他無法忍受多雨的天氣,他吃不慣當地的食物,他受不了節衣縮
食的日子,
他不屑與當地人交流,在他眼裡抽廉價的香煙喝廉價的啤酒仿佛是天
理不容。
他是個註定得鬼混的人,
勞動或是獨立從來沒有紮根於他脆弱而卑賤的靈魂。
安奈林意識到這並不能全怪他,但她仍然忍不住去爭吵,去痛斥,去咒駡,
然後又無疾而終。她無法改變他,她明白他說得那句話是對的,他們不能回頭,
也沒有其他的選擇。
PART SEVEN
安奈林把頭髮梳到腦後,露出光亮的額頭,頭髮編成辮子盤起,這是種很老
式的髮型,卻顯得她有種柔弱的年輕。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一直是個不算傾城但
依舊很招人喜歡的女孩子,哪怕她是嚴肅、認真、一絲不苟、滿身書卷氣,或者
是她有個亡命天涯的男人和一段並不光彩的私奔史。
生活穩定之後,
安奈林開始在一所當地的學校當英文老師,她是適合當教育
工作者的,她做得很好,並且受人尊敬——然而這僅僅是個表像,人們更多的是
在背後議論她荒謬的私生活。
達米安早已停止對拮据生活的抱怨,這並不是什麼好事,因為他開始走向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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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極端。
他以極快的速度融入荷蘭贊丹這個充滿縱欲的大染缸裡,他開始毫無
障礙地和一些流氓混混們鬼混在一起。他遺傳因數裡根深蒂固的放縱、享樂、頹
廢,在貧窮又壓迫的環境中即刻點燃。他感受到一種快感,讓他每每在成堆的香
煙啤酒和及時行樂中痛快地幾乎要掉下淚來。
不知道他從哪裡學得打女人的惡習,
他和安奈林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
打出手,他絲毫不在乎這個女人救過他的命,這個女人現在在養活他,以及他曾
經怎樣迷戀和觸摸過這個女人的身體。都忘了,或者是都不重要了。
連盧卡自己都找不回那個在午後濃烈陽光下說
‚你得對我好‛
的那個自己了。
現日是雨季。夜晚下著瓢潑的大雨。
屋內爭吵在繼續,那對奇怪的白人夫婦不斷互相謾駡和指責,甚至動手。他
們的鄰居,拉開窗簾匆匆向他們的屋子掃了一眼,又迅速拉上。雨聲和爭吵聲此
起彼伏。這兩個人累了便停歇一會兒,然後繼續。他們說很地道的倫敦腔。
當地中學教師羅德里克此時正走在去往盧卡夫婦小屋的泥濘小路上,路很滑,讓
他時不時地腳下踉蹌。
他此行是為了拿上次遺忘在那兒的拉丁文課本——當然這
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他知道盧卡夫婦在爭吵,事實上這已經是家常便飯。而羅德
里克覺得這次不一樣,
不僅是因為持續的時間更長,也是因為他感到安奈林已經
漸漸無法承受了。
他們在互相折磨。年輕的羅德里克想。一群瘋子,神經病。
當他站在門外時,裡面傳來了年輕男人憤怒而不可一世地聲音:
‚你這無恥的婊
子……‛
‚你也好不到哪去,達米安•盧卡,
‛回擊十分迅速而乾淨俐落,
‚你是個徹
頭徹尾的混蛋,偽君子,你們全家都流著卑鄙的血……‛
隨後是一陣讓人心悸的乒乓作響聲,
羅德里克聽到了一聲悶響和一聲壓抑的
尖叫,他皺了皺眉。
‚你——沒有——資格——談論——任何——一個——盧卡!
‛
羅德里克猛地敲,更確切地是砸門。
‚誰?‛裡面安靜了一會兒,
‚你是誰?‛
‚我是羅德里克,
‛他咽了咽口水,
‚我來找安奈林•盧卡……‛
裡面一陣騷亂,似乎有人跌倒了,他聽見安奈林的聲音:
‚不關你的事,不關你
的事,你走!
‛
門‚嘩‛地一聲開了。羅德里克抬頭看著面前高大的男人,他金色的頭髮淩
亂,
劉海遮住了臉,
藍色雙目中的憤怒和瘋狂並沒有因為這片刻地被打斷而熄滅。
他趕在達米安阻攔他之間進了屋,
他看到平時禮貌到稍稍有些冷淡的安奈林
跌坐在角落,臉埋在手掌裡,似乎在哭泣。羅德里克知道安奈林此時的羞愧和窘
迫——她是那麼驕傲的女人,
她不想讓任何一個人親眼看到她所遭受的不幸的婚
姻。
他走上前去,手放在她的肩上,安奈林卻躲開了。
‚你不應該到我這兒來,
‛她沙啞著嗓子,
‚你回去吧,我很好。
‛
‚別傻了,安奈林,
‛他輕聲說,
‚他在折磨你,你得離開這,至少是暫時離
開,這對你們都有好處……‛
達米安在他們身後無所謂地點燃了一隻煙,隨意坐在床上。
羅德里克轉身看他一眼,他短促而惡意地笑了,但沒有說話。
‚來吧,
‛他耐心地說,
‚去洗洗臉,拿上你的衣服,我帶你離開這裡,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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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走走。
‛
安奈林被他扶了起來,在水池邊洗臉,她突然不斷抽泣著,羅德里克拍打著
她的背,他驚奇地發現她竟然如此柔弱。
當他們重新回到客廳的時候,達米安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
‚這
是我的房子,
‛他指著腳下,平靜地說,
‚這是我的女人,
‛他點著安奈林的鎖骨,
‚你給我滾出去。
‛
‚你會毀了她,毀了你自己,
‛羅德里克壓低聲音,
‚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再
這樣,我不得不去叫員警了。
‛
‚威脅我?去叫員警吧。
‛
‚你一定是瘋了,
‛羅德里克說,
‚他們一看到現在的情景,就會立刻把你抓
走。
‛他向安奈林伸手,
‚走吧,穿上你的大衣,我們走。
‛
安奈林沒有動。
她轉身面對達米安,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
‛她說,
‚你一開始就在利用我,
你在心裡從來沒有愛過我,你只是不想被繩之以法罷了。
‛達米安看著她,沒有
辯解。
‚你既然不愛我,既然認為我是低下的,不恥的,
‛她閉上眼睛,但淚水依
舊流了下來,
‚那你為什麼還要碰我?為什麼要碰我?‛
羅德里克攬著她的肩膀,她在顫抖。
‚你是我第一個男人,第一個,
‛她說,
‚永遠也不會再有別的了。
‛
‚別再那兒裝好人, 達米安又笑了,
‛
他指著羅德里克, 這是你第幾個男人?‛
‚
‚哦,你在說什麼!
‛羅德里克震驚地說,
‚看著上帝的面上!
‛
‚閉嘴,
‛他馬上說,並且看著她,
‚你這骯髒的婊子……不要臉的賤貨。
‛
‚如果我是婊子,
‛她勃然大怒,
‚那麼我要你說說,是誰讓我變成了婊子?
他媽的是誰?!
‛
屋裡迎來了短暫的安靜。外面雨水大作,像是在表達它無盡的憤怒。
‚滾吧,
‛達米安說,
‚從我眼前消失。
‛
‚這是你說的,
‛她抓起自己的大衣,她乒乒乓乓地拿起自己的手袋,恢復
了一點以前的樣子,但羅德里克仍然知道她是傷透心了,她走向房門,手放在把
手上,深吸了一口氣。
‚你不要忘了,
盧卡, 她看起來好像又要哭了,
‛
但卻忍住了, 是你毀了我。
‚
‛
她推開門,走進永遠下個不停的雨中。
PART EIGHT
羅德里克和安奈林並排坐在一個街邊的小酒吧裡。
身旁女孩子的狀態讓他很擔心。她呆坐著,不哭也不鬧,至始至終一言不發
地握著一杯冰涼的酒,間或抿上一口。
‚你可以先去我那裡,
‛羅德里克試探道,
‚或者是給你找個旅館。
‛
‚不,
不用了。 她好像被這個想法驚呆了,
‛
‚不麻煩了,
我過兩天就回去。
‛
‚你瘋了!
‛他叫道,但馬上又壓低聲音,
‚我是說他瘋了,你得和他多分開
一段日子,他在折磨你,你要知道!
‛
安奈林輕聲笑了,
‚我們兩個相互折磨。
‛
羅德里克泄了氣, 我實在搞不懂你們這些……‛
‚
他一時找不到形容詞, ……
‚
怪人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婚姻是為了折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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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奈林看著杯裡琥珀色的液體,緩緩開口,
‚他是個混蛋,是世界上最大的
混蛋,
‛她突然哭起來,
‚是他毀了我,是他讓我放棄了所有的親人和朋友,是他
讓我生不如死!
‛她仰頭灌掉了杯中的酒,被嗆到了。
羅德里克擔憂地拍著她的背,有幾個看好戲的人打量著他們,不懷好意。
‚他是個逃犯,
‛她說,
‚是個雜種。
‛
羅德里克突然握緊了她的手。
‚離開他,安奈林,徹底地離開他,
‛他大聲地
說,有些孤注一擲的味道,
‚讓我來照顧你,你應該選擇新的生活。
‛
‚看在上帝的面上……‛
安奈林疲憊地笑了,
抽出了手,
‚我回不到過去了,
我回不去了。
‛她擺擺手,
‚我的一輩子,餘生,所有的青春,都得搭給他,回不
去了,我沒得選。
‛
他們難受地沉默了。
‚我不理解……‛羅德里克剛要開口,安奈林制止了他。
‚我沒有指望你的理解,不管你們相不相信,我想我是愛他的,
‛她仿佛在
自言自語,
‚我愛他。
‛
雨下得更大了。
達米安在安奈林離開的頭幾天都在酒吧或者小飯館裡鬼混,
和他那些無賴朋
友們。
‚聽說你老婆跟人跑了, 其中一個惡意而短促地揭開了話題, 這可不光彩。
‛
‚
‛
‚而且是和一個窮得叮噹響的教師,
‛旁邊的說。他們相視而笑,發出一陣
陣刺耳的哄笑和酒杯相碰的摩擦聲。
舞臺上有一個看起來瘦弱乾癟的女人邊拉著劣質手風琴邊唱著一首曲調拖
拉的歌,那未經雕飾訓練的沙啞的嗓音不斷重複著單調的詞句。
‚雜——種。
‛達米安輕聲罵道。
‚別這樣,夥計,
‛某人拍了拍他的胳膊,
‚她總會回來的,女人永遠都離不
開你。
‛周圍人再一次發出了哄笑。
‚不,她不會,你這個蠢貨,
‛他發狠地低吼道,
‚她永遠不會回來。她要從
我眼前消失,去過她狗娘養的上等人的生活。
‛
‚看他說什麼, 他們嘲笑著,
‛
互相倒酒,
‚生活!
我們這種人從來沒有生活!
嘿,老兄,生活那是……‛
‚……去死,
‛達米安說,
‚生活就是活著然後他媽的去死。
‛
他喝了些酒。但他很久都沒有醉的經歷了,他總是出奇清醒。達米安跌跌撞
撞地站了起來。他感到頭昏、胸悶,卻仍舊十分清醒。他的腦海中此時不斷上演
著昨天——或者是很多個昨天以前發生的事。
‚他媽的,閉嘴!
‛他沖臺上丟了個玻璃杯,那個瘦弱的女人迅速逃開了,
發出幾聲習以為常似的的尖叫。
這使他頭痛欲裂,身邊任何一點聲音都讓他感到
無比的憤怒和煩躁。他從未思考過,如果安奈林•嘉德利亞永遠地離開了他,他
該怎麼辦——這個念頭正漸漸佔據侵蝕著他的大腦。
他下意識地走向他和安奈林居住的小屋,那座陰冷破舊的贊丹式木屋,他在
那裡不斷地糾纏她,不斷地撕扯她,不斷地佔用她,不斷地索取她——現在一切
都戛然而止了,
他揚起修長的腿向門猛地踢去,回饋他的只有不斷掉落的灰塵和
砰砰的迴響。
‚嘉德利亞!嘉德利亞嘉德利亞嘉德利亞嘉德利亞……‛他怒吼道,然後一
切的聲音都被遠方的贊丹河全盤接受,只剩下一片冷落與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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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靠近,
她的氣息就越濃烈,
她的面容就越清晰。
這房子還留著她的怒容、
謾駡、訕笑、言語,都還停留在空氣中沒有消失,留下一切的啼笑皆非。
你休想結束。安奈林。你休想。
PART NINE
並不溫暖的水流順著女人單薄的身體緩緩流瀉,安奈林•嘉德利亞很久沒有
這麼認真平靜地清洗自己的身體了。她轉動手臂,看到手肘處一枚暗色的瘀青。
她呆愣了很久,破了一角的鏡子上映襯著自己模糊的身影。
她擦掉了鏡子上的一小塊霧,露出自己的臉,她在仔細端詳著這副像是準備
梳妝打扮的淡漠神情。她儘管只有二十幾歲,但那分明是一雙飽受折磨的眼睛。
她很自然地想起達米安•盧卡。和她相反——她諷刺地想,他從來都不曾老
去。時過境遷,這個高了她一頭多的男人從來沒有衰老過,或者說他從來沒有成
長過。無論是他瘋狂索取她的面容,打罵她的時候不可一世的模樣,還是像一隻
受傷的野獸似的站在她面前的情景。
有時候安奈林在夜晚翻身注視他——她想殺
了他,她總有那麼瘋狂的念頭——的時候,她都覺得盧卡像是一個小孩子:無比
光滑蒼白的肌膚、緊皺的眉頭、蜷曲的身體,他在夜晚的時候每一個姿勢都像是
在尋求保護。這樣的男人總是讓她心疼,然後就欲罷不能。
她記得指尖觸碰到他肌膚時前所未有的感覺。達米安•盧卡什麼都怕,他是
個膽小鬼,他只是個孩子。他如果承受不起就會輕而易舉選擇逃避,他如果失去
什麼就會想方設法尋找寄託或者長久的依賴。活見鬼。
羅德里克在外面輕輕敲著門。安奈林默默地穿上自己來時的衣服,她決定回
去了,只能回去。達米安站在外面,穿著一件松垮垮的襯衫,右手隨意地插在口
袋裡。她吸了吸鼻子,達米安轉過來。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在土路上,和其他默默地行走在這凡塵的人無異。達米安
把手伸進包裡,
卻又一無所獲地伸了出來。
安奈林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包煙扔給他。
她看著他點了一支煙,
然後開始並肩前進了。他奇怪地感受到她剛剛沐浴過的肌
膚此時正穿過薄薄的絲織品觸摸著自己的,但他們之間明明隔著一個人的距離。
PART TEN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但窗外的人聲卻愈發嘈雜。現在是贊丹的夜市最繁華的
時候。
安奈林枕著達米安的手,
躺在他的懷抱裡。
達米安閉著眼睛,
仿佛睡著了。
不過安奈林知道他並沒有沉睡,
他們都醒著,只是過於懶惰而沉迷在這情欲的氣
氛中不能自拔,誰也不想動。
‚不如……我們要個孩子,或許會不錯。
‛
安奈林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聲,
‚只要我們養的起。
‛
‚好吧,我只是說說。
‛他翻身去觸摸她的胸部。
‚你餓了嗎?‛她問,身體不落痕跡地閃過了他的手。
‚我想抽支煙。
‛
安奈林坐起身來,
探著半個赤裸的身體從床頭的桌子上拿過煙和打火機,看
著他接在手裡,含在嘴唇上,然後迅速地點燃。他抬起頭,用一種直率的孩子似
的眼神看著她。
32
他們吻了對方。
‚我想念你。
‛他含混地說。
‚我一直在,
達米安, 安奈林用她特有的低沉的聲音寬慰道, 一直在這裡,
‛
‚
我不會離開。
‛
達米安拿著煙的右手環著她瘦削的肋骨,她幾乎可以感受到煙草的熱度了。
他輕吻著她的嘴唇,那嘴唇他已無比熟悉,所以覺得無比無聊。但他感到此
時落魄的盧卡除了安奈林之外一無所有了。
安奈林坐起身,將頭髮重新盤好,露出額頭,長長的脖頸優雅動人。達米安
注視著她穿上薄紗裙和絲襪。
安奈林一言不發,
默默走到牆角的爐灶邊準備晚飯,
同時又恢復了進門時清冷又疲憊的樣子。
‚我們走了有多少年?‛達米安發問道。
安奈林不動聲色地切一小塊熏肉。
‚十一年,或許吧。
‛
那種另她不安的嗤笑聲又出現了,
‚十一年……我卻感覺還像昨天,
‛他笑著
說,
‚十一年……是什麼讓大主教的女兒跟了我十一年?‛
安奈林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茫然地透過破舊的鐵窗看著窗外燈火通明的夜市
和來來往往的人們。
‚不是我跟著你,達米安,
‛她恢復了平靜,
‚是我把你帶到荷蘭的。
‛
她突然毫無來由地想到父親、羅傑和從小一起長大的黑髮姑娘艾薇。他們走
的時候太匆忙太瘋狂,以至於她無從說一些道別的話,就踉蹌著消失了。那時候
她,或是達米安,互不相關但清清白白——他們從來都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安奈林的生活應該是另一番樣子,沒有爭吵和痛苦,她帶著正義的光環,過
著光明的日子,
和羅傑或者是別的什麼人結婚。
但毀了這一切的是達米安•盧卡。
她轉過頭去,她的男人赤裸著上身,懶洋洋地吐出泛藍的煙圈,然後用修長纖細
的手指一個個戳碎,像是輕易毀掉脆弱的夢境。
你真該死,她想。如果當年她沒有收留他,他早就被父親殺死了。或許那樣
也比現在要好些,他沒有痛苦,會更快樂。
PART ELEVEN
荷蘭的雨季漫長而煩擾,
將近半年的時光他們都要泡在雨水裡。雨水帶著冰
冷粘稠的氣息下個不停,打在寬大的芭蕉葉上,打在窗沿上,落到土地上化作渾
濁的泥水流向寬廣的贊丹河,一望無際。
‚好吧,現在誰告訴我 glorious 這個詞該怎麼拼?沒有人知道嗎?好
吧……‛
安奈林在帶著節律的雨聲中奮力地吸引著學生們的注意,
但她感覺到越來越
多的人開始把眼神移向窗外。
‚能不能不要看雨了……‛她忍無可忍地吼道。
幾個小孩子迅速轉過臉,
這時她才注意到窗邊站了個人。達米安把胳膊肘支
在窗沿上,把打火機盒子弄得直響,卻沒有點煙。他穿著襯衣,沒有被淋濕。
‚走開。
‛安奈林用口型說道。
‚偏不。 達米安嬉皮笑臉地回答道,
‛
幾個小孩似懂非懂地嗅到了一些曖昧,
開始嗤嗤笑起來。安奈林皺起了眉頭,努力抑制著自己的不耐煩。
‚我告訴過你別來干擾我工作,
‛安奈林走出教室,低聲說,
‚如果被校長看
33
到了我就完了。
‛她停下來,審視著,
‚你又想幹什麼?‛
‚唔……不過就是,
‛達米安懶洋洋地拖著調子,
‚要點錢。
‛他還在不停把
玩著打火機。
‚別再弄你那該死的玩意了!
‛打火機發出的聲音讓她煩躁,
‚我已經給過你
錢了,你還要做什麼?‛
‚在廣場開了個局,做東的傢伙很囂張,我得去教訓教訓他,
‛他突然咧開
嘴笑了,
‚順便賺點小錢。
‛
‚休想。
‛她乾脆地說,卻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右邊口袋,達米安眼疾手
快,和她幾番拉扯後從口袋裡得到了些鈔票。
安奈林垂著手,
似乎喪失了生氣的本領,
她不想再吵架了,
況且是在學校。
‚放心吧,安奈林。
‛達米安彈了彈脆生生的紙幣,
‚這次准能成。
‛
安奈林拿起放在牆沿邊的傘,遞給他。
‚你快走吧。沒有下一次了。
‛
她總這麼說,可能他也習慣了。他拿過傘,沒有費心問一句沒有傘那你怎麼
辦就徑直走進了灰色的雨幕裡,就那麼的理所當然。
PART TWELVE
安奈林差點被達米安迅速的破門而入而嚇死,廣場上發生了什麼,她不得而
知,但她還是從達米安的神情中看到了恐懼和絕望。
他開始迅速的收拾東西,
‚拿上你的包,我們要快跑。
‛
‚我,有沒有告訴你,不能闖禍,不能暴露自己,我們是在逃亡?!
‛
‚是是是!可是那個狗娘養的……唉,少廢話了,趕緊的!
‛
安奈林突然來了氣,
‚我哪也不去。
‛
就當她以為達米安要爆發的時候,他把那個包平靜地放在一邊,
‚那我也不
走,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沒有你我他媽哪裡也不去。
‛
安奈林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欲望,想去擁抱眼前的男人,撫摸透過襯衫的嶙
峋的脊樑骨,她走上前去,撫摸他的臉。
‚你別來煩我……‛達米安打開她的手。
‚達米安,達米安,達米安。
‛安奈林把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胸口,他便立刻
安靜下來,
‚達米安,好了,好了。
‛他顫抖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在啜泣。
安奈林這時候才真切地感覺到他不可言說的恐懼,
‚他們不會把你抓走的,不會
的,你別怕。
‛
對叔父霸權失敗的恐懼,對大主教的恐懼,對失去母親的恐懼,對不能離開
安奈林的恐懼,恐懼幾乎毀了盧卡的一生。他是個膽小鬼,是個混蛋,他的恐懼
無處述說,所以他只有折磨她。
她將手探到他的襯衫裡,竭盡全力地擁抱著他。
‚那麼多年,
‛他說,
‚我感到很抱歉。
‛
安奈林捂著嘴小聲嗚咽著,然後放下手嚎啕大哭。她想起自己沒有婚禮,甚
至沒有一個戒指,
在他們剛剛來到贊丹的夜晚,盧卡像奪走她的過去一樣乾淨俐
落地奪走了她的童貞。
而現在,
她卻為了這句或許並不真情實意的話回到了十一
年前,對他們的愛情有了一生一世的感受。
他們靜靜地抱著,
感受著對方起伏的呼吸,直到昏黃的落日像一個巨大的流
淌著汁液的蛋黃,一點點垂墜進贊丹河三角洲的地平線裡。
安奈林搖搖頭。她突然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就算時光逆轉,你
34
再一次站在我的門口,我依舊會讓你進來,我們再重頭來過,結局都是一樣。
PART THIRTEEN
與此同時,
歐洲另一側的英國,大主教嘉德利亞在焦慮不安地艾薇找到自己
後像個瘋子一樣召集了所有下屬,
用不敢相信的平靜語調宣佈他們找到安奈林和
達米安•盧卡了。隨後他們馬不停蹄地趕往荷蘭的贊丹——期間羅傑不斷重複他
們一定要帶回安奈林。然而現在,他站在那間和當地人民無異的小木屋前,突然
感到自己永遠不可能帶回那個曾經漂亮乖巧的小女兒了。
他們闖了進去,
達米安•盧卡詛咒著站起來——他被安奈林照顧得乾乾淨淨,
和年輕時一樣英俊。
但他馬上被一個乾脆俐落的木杖擊倒,隨後來人看見了一個
從來沒有見過的,歇斯底里的安奈林。
她在尖叫,在哭喊,在懇求。每個人都手足無措地看著大主教,而沒有了想
像中久別重逢的欣喜。
父親走上前去,板著她的肩膀,注視著她。她和以前不一樣了,她的面孔雖
然年輕,但卻有一雙飽經風霜的眼睛。
‚安奈林,安奈林。
‛他輕聲喚道,
‚跟我們走吧。
‛
安奈林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
‚父親,放過我們吧。
‛她說,
‚請你們不要
帶走他,他不能沒有我……‛
父親扳開了她的手, 後退了一步,
‚如果你跟我們回去,一切都可以重新開
始……我們會告訴大家盧卡給你用了春藥,或許會宣告你無罪……而且,媽媽在
等你。
‛
不不不,為什麼你們都不能明白。
為什麼你們這些局外人總是揣度我們的故事,還自以為是救了我們。
我只是想讓這個屬於我的男人能有飯吃,僅此而已,連這點願望都不能滿足
我的嗎。
‚安……‛
‚父親……求求你……‛
已經不再年輕的大主教嘉德利亞輕輕地推開了自己闊別多年的心肝寶貝,
他
感到一種冰冷地傷心。為什麼,女兒。為什麼要幫助我們的敵人?為什麼甘心和
他到歐洲的另一邊受苦?你和我們的感情呢。就可以轉身便忘嗎?
安奈林,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
‚頭兒,我們該怎麼辦?‛隨行的一個下屬湊上來,仿佛害怕自己的上司會下不
了狠手。
‚公事公辦。 父親乾脆地說,
‛
‚把達米安•盧卡帶走,
他的妻子, 他頓了頓,
‛
‚就留在這裡好了。
‛
我不知道你該怎麼去面對以前的人們和你錯過的故事,安奈林。或許不再回
去是最好的選擇。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如果上面問下來……‛
‚安奈林•嘉德利亞,已經死了。
‛
就全當是這樣吧,和我們幾年前認為的一樣。帶走盧卡,就當是我報復你,
孩子。你會理解到我們撕心裂肺的喪失的痛苦。
但是,或許只有贊丹河能帶給你我們給不了的平靜和幸福。

35
致命指控

1場
時間:黃昏
地點:警察局審訊室
警長辦公室
人物:犯罪嫌疑人伊利亞德·托克拉斯
女警探維拉·金
警長加爾·費勒
犯罪嫌疑人及死者兒子貝爾特·托克拉斯
△內景:太陽即將下山,審訊室裡燈光灰暗
△(特寫)伊利亞德頹然地坐在椅子里,衣著考究但淩亂
伊利亞德:‚我沒有殺死我的妻子。‛
維拉·金:(衣著明豔)(從托克拉斯視角 POV 鏡頭)‚你能不能快點坦白,把
你的動機,作案手段通通說出來,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
伊利亞德:(盯著地面)‚可是我沒有……‛
維拉·金:(得意洋洋)‚用不著狡辯了,事實就擺在你的面前。‛
伊利亞德:‚那不是我做的,我不可能,艾莉洛她……‛
維拉·金:(提高聲音,畫外音)‚不要廢話!你的妻子臨終前喊了你的名字,
我們有大量的證人。而且只有你站在她的身邊,就在當時。‛
伊利亞德:(痛苦地)‚我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我收到了一封信……我可以,
可以叫我的律師拿給你!‛(抬起頭)
維拉·金:(不耐煩地)‚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還想胡說八道到什麽時候,我們都
不想聽你再編故事了。‛
△與此同時另一場談話在進行 - 淩亂的警長辦公室
加爾·費勒警長抽著並未點火的煙斗,昨夜深巷中月光下的情景還盤踞在他的腦
海中(Montage Flashback Close-up:一位美麗的夫人倒在冰冷潮濕的地上,胸
口插著一把細長的手術刀,但出血並不多……)
。
警長:‚聽我說,貝爾特。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定罪是毫無疑問的,你也知道有
多少人不在場證明比他充分得多也照樣進了監獄。‛
貝爾特:‚但是我真的不相信他能……‛
警長 ‚沒有什麽不能的 你不在這個行當里什麽都不瞭解 女護士毒殺男病人,
:
,
,
小姑娘勒死老爺爺的事情多了去了,手刃髮妻不算什麽離奇的事,年輕人。‛
貝爾特:‚可我還沒跟他談……‛
警長 ‚你還跟他談什麽啊 給你推薦個人 奧利維亞·佈雷斯 報紙上見過吧 ‛
:
,
,
。
。
36
貝爾特:‚誰看她啊!‛
警長:‚別那副表情,現在只有她能幫你,你帶著你那套什麽上流社會下層人民
的觀念根本解決不了問題,其實我一開始也看不起她,後來卻佩服得無話可說,
人家那腦子就是比咱高幾個檔次。‛
貝爾特:‚她能為我辦事?我上學時把她得罪成那樣。‛
警長:‚你看看,這就要說到我外祖母的智慧了,我剛上學她就告訴我,千萬別
和腦子好使,鬼機靈的同學結下仇怨,說不定哪天你就用的上人家了。你現在找
她肯定不順利,不過沒辦法,你只能求求她了。‛
貝爾特:‚求別人我也認了,可是她……‛
警長:‚你也認了吧,外祖母說,誰都得有低頭的時候。‛
貝爾特:‚別提你外祖母了,我明天就找她去。不過你確定她能幫這忙?不會落
井下石?‛
警長:‚她不是那種人,不過你得態度好些,她最近個人生活比較慘,罵你也裝
聽不見,誰叫你求人家。‛
貝爾特:‚她怎麼了?‛
警長:‚交了個男朋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孩子都有了,那個人突然提分手,
她能受得了?不過那孩子也夠倒楣,還沒出生就完蛋了,半瓶白菊汁就那麼解決
了。‛
貝爾特:‚她不生了?‛
警長:‚廢話,生下來你養?那男的就是欠揍。‛
貝爾特:‚你可真逗啊,她連兇手都能看出來,這就看不出來了。‛
警長:‚女人一談戀愛就犯傻,佈雷斯也是女人,一樣犯女人的錯誤。‛
貝爾特:‚不說這個了,我回去準備一下這個釘子怎麼碰。哎,對了,你能不能
別讓那個金小姐對我爸張牙舞爪的?‛
警長:‚你說維拉?人家舅舅是部長,大官兒,我管不起。‛
貝爾特:‚行吧,這世界上沒有有用的人了。‛

2場
時間:當日夜晚
地點:佈雷斯偵探事務所
人物:女偵探奧利維亞·佈雷斯
貝爾特·托克拉斯
房東太太
房東太太孫女艾米麗
△有著昏黃燈光的樓梯間
貝爾特:‚房東太太,佈雷斯是在這裡嗎?‛
房東:
(滿頭灰發的老太太從門口探出半個腦袋)‚是的,她在樓上。‛
貝爾特:‚她睡了嗎?‛
房東:‚她折騰一宿了,我孫女在樓上照顧她,你要是現在找她,恐怕是不太方
便的。‛
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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