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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名译
      世界文学名著文库




安娜・卡列尼娜 (上)
 俄 〉列夫・托尔斯泰 / 著 力冈 / 译

       全译插图本




      中国戏剧出版社
列夫・托尔斯泰像
  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19世纪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其作
品无论是《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还是《复活》都以卓越的真实性
             、
以及对人物深刻的心理分析而赢得评论家的广泛赞誉。他一生的文学活动,主
要集中在1861-1905年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托尔斯泰在描写这一阶段
的俄国生活时所提出的重大问题和他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使他的作品在世界文
                        “
学中占第一流的地位”,其成就“超越了任何在世的小说家”
                          ,而他本人也被称
为“俄国土地上伟大的作家”
            。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安娜・卡列尼娜 /(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Tolstoy,L.N.)著;
力冈译. -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9
 (世界文学名著文库.第 4 辑)
 ISBN 7-104-02153-1
 Ⅰ.安… Ⅱ.①列…②力… Ⅲ.长篇小说 - 俄罗斯-近代
Ⅳ.I512.44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 数据核字(2005)第 094935 号




世界文学名著文库(第 4 辑) 安娜・卡列尼娜

策    划:中国戏剧出版社
作    者:
      〔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译    者:力      冈
责任编辑:赵       莹
执行编委:马        跃    王慧川     刘   琳      肖玲玲
            陈荣赋    段   冶   徐胜华        龚雪莲
封扉设计:李庆伟
美术编辑:杨玉萍
责任出版:冯志强
出版发行:中国戏剧出版社
社    址:北京市海淀区紫竹院路 116 号嘉豪国际中心 A 座 10 层
邮政编码:100089
电    话:010-84002504(发行部)
传    真:010-84002504(发行部)
电子信箱:fxb@xj.sina.net(发行部)
经    销:全国新华书店
印    刷:北京东海印刷有限公司
开    本:760mm × 980mm           1/32
印    张:157
字    数:4021 千
版    次:2005 年 9 月      北京第 1 版第 1 次印刷
书    号:ISBN 7-104-02153-1/I・854
定    价:103.00 元(全 12 册)
版权所有        违者必究
内 容 提 要




  托尔斯泰第二部里程碑式的长篇小说,创作于1873 —1877 年。

作品由两条既平行又相互联系的线索构成:一条是安娜与卡列宁、
伏伦斯基之间的家庭、婚姻和爱情纠葛;
                 一条是列文和吉娣的爱情
生活及列文进行的庄园改革。安娜是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年
轻漂亮,追求个性解放和爱情自由,
               而她的丈夫却是一个性情冷漠
的 官僚机器 。一次在车站上,
 “    ”       安娜和年轻军官伏伦斯基邂逅,后
者为她的美貌所吸引,拼命追求。最终安娜堕入情网,毅然抛夫别
子和伏伦斯基同居。但对儿子的思念和周围环境的压力使她陷入
痛苦和不安中,而且她逐渐发现伏伦斯基并非一个专情的理想人
物。在相继失去儿子和精神上最后一根支柱——伏伦斯基后,
                   —       经
过一次和伏伦斯基的口角,安娜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在这个虚伪的
社会中生活下去,绝望之余,她选择了卧轨自杀。小说揭露了 19
世纪六七十年代俄罗斯上流社会的丑恶与虚伪,同时也表达了作
者处在社会转型期时所进行的复杂的道德探索和思想探索。




               ・1 ・
主要人物表


安娜 卡列尼娜     留里克王室的后裔,
  ・                  卡列宁的妻子,伏
           伦斯基的情人。美丽、聪慧,渴望个性
           解放和婚姻自由。
列文         大学毕业生,贵族地主,吉娣的丈夫。
           志在探索解决地主与农民关系的问题,
           结果理论探索和实际行动均告失败,最
           终皈依宗教获得解脱。
卡列宁        彼得堡官僚,省长,后升任沙皇政府部
           长。安娜的丈夫。典型的 官僚机器 ,
                      “    ”
           自私、虚伪、刻板、冷酷,一心追逐名利,
           丝毫不懂风情。
伏伦斯基       年轻军官,彼得堡贵族。安娜的情夫。
           英俊、 方、 地 位、 财 产、 前 程。
              大  有    有    有
           典型的花花公子,曾真心爱过安娜,最
           终还是冷落抛弃了她,直接导致了她的
           卧轨自杀。
吉娣         贵族小姐,列文妻子,陶丽的妹妹。温
              天真善良,
           柔美丽,    虽稍显平庸和浅薄,
           但讨人喜欢。贤妻良母型女性,作家心
           目中完美“家庭女性”的代表。对丈夫
           的探索表示理解和支持,
                     最终又因为丈
           夫而选择了不予过问。
奥布朗斯基      没落贵族。安娜的哥哥,陶丽的丈夫。

             ・1 ・
生活奢侈荒唐,为谋一个多薪职位,不
        惜向犹太新贵资本家摇尾乞怜。
陶丽      奥布朗斯基的妻子,安娜的嫂子,吉娣
        的姐姐。又 一 个 标 准 的“贤 妻 良 母”。
        但是只会做妻子和母亲,活得狭隘而可
        怜。虽羡慕安娜所获得的爱情却又不
        敢自己努力去争取。
科兹内舍夫   列文的同父异母哥哥,知识分子,资产
        阶级自由主义者。




         ・2 ・
目  录




第一部 …………………………………………………………… 1
第二部 …………………………………………………………… 127
第三部 …………………………………………………………… 257
第四部 …………………………………………………………… 379
第五部 …………………………………………………………… 467
第六部 …………………………………………………………… 587
第七部 …………………………………………………………… 713
第八部 …………………………………………………………… 819




              ・1 ・
①
    伸冤在我,
        我必报应。




①   引自 新约 罗马书 第十二章第十九节。全名为:亲爱的弟兄,
      《  ・    》            “      不
    要自己伸冤, 宁可让步,听凭主怒,因为经上记着: 主说,
                            ‘   伸冤在
    我,我必报应。’”
第一部
一



  幸福的家庭每每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苦情。
  奥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套。妻子发现丈夫和以前的法籍
女家庭教师有私情,就向丈夫声明,不能再跟他一起过下去了。这
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三天。在这样的状况下,不仅夫妻两人,而且一
家大小,上上下下,都感到非常难受。他们都觉得生活在一起没有
意思,觉得他们这奥布朗斯基一家大小、
                 上上下下的关系还不如随
便哪一家客店里萍水相逢的旅人。妻子在房里不出来,丈夫已有
两天多不在家。孩子们在家里到处乱跑,就像丢失的孩子。英籍
女家庭教师跟女管家吵了架,写了信请朋友给她另找位置;厨师昨
天午餐时候就走掉了;做下手的厨娘和车夫也都提出要辞工。
  在口角之后第三天,司捷潘 阿尔卡迪奇 奥布朗斯基公爵 社
              ・     ・       (
交界都叫他小名司基瓦 在惯常的时间,
          )       也就是早晨八点钟醒来,
不是在妻子的卧室里,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在上等山羊皮沙发
上。他把保养得很好的肥胖身子在弹簧沙发上翻转了一下,紧紧
抱住枕头的另一头,将脸贴在枕头上,似乎还想再睡上很久;可是
他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坐在沙发上,
               睁开眼睛。
  “ 哦,
   哦, 是怎么来着?他回想着梦境,
           ”       在心里说。 哦,
                        “ 是怎么
来着?对了!是阿拉宾在达姆施塔特举行宴会; 不是在达姆施
                     不,
塔特,而是在美国的什么地方。对了,不过达姆施塔特 ① 就在美
国。对了, 拉 宾 在 玻 璃 桌 子 上 设 宴, 桌 子 也 唱 起《我 的 宝
     阿                    连
 》②
贝 , 不是 我的宝贝 ,
      《    》 而是更好听的什么歌儿,还有一些小小
的长颈玻璃瓶,玻璃瓶原来都是女人,他回想道。
                ”


  ①   达姆施塔特是德国西部的一个城市。
  ②   原文为意大利语。

                  ・3 ・
奥布朗斯基的眼睛放射出快活的光彩。他微微笑着沉思默想
起来。 是啊,
   “  真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梦里还有很多妙事儿,不过
用言语是说不出来的,而且一醒来连想也想不清楚了。
                       ”他看到一
幅呢绒窗帘边上透进来的一缕阳光,便快活地把两条腿从沙发上
耷拉下来,
    用脚去找妻子绣了花的那双金色鞣皮拖鞋 那是去年给
                      (
他的生日礼物 ,
      ) 而且依照他九年来的老习惯,不等起床,就朝他在
卧室里挂晨衣的地方伸过手去。这时他才猛然想起来,他不是睡
在妻子的卧室里,而是睡在书房里,想起自己为什么不睡在卧室
里,而睡在书房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皱起眉头。
 “ 唉,
  唉, 唉!咳!……”他回想起一切种种,叹起气来。于是
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他和妻子口角的详情细节、他的尴尬情形和
他自己铸成的、最使人伤心的过错。
 “是啊!她不肯原谅,也不可能原谅。而且最糟糕的是,一切
都是我的过错——是我的过错,
      —       却也不能怪我。可悲之处就在这
里,他想道。 唉, 唉!
 ”    “ 唉, ”他回想起这次口角中最使他难堪的场
面,灰心绝望地叹起气来。
  最不愉快的是开头那一会儿,那时他从剧院回来,欢欢喜喜,
高高兴兴,手里拿着给妻子的一个老大的梨子,在客厅里没有找到
妻子,奇怪的是,在书房里也没有找到她,
                  最后却看到她在卧室里,
手里拿着那封倒霉的、露了底儿的信。
  她,
   这个一向心事重重,忙忙碌碌,而且他认为头脑非常简单
的陶丽,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拿着信,
                 带着恐怖、绝望和愤怒的神
情看着他。
 “这是什么?这?她指着信,
        ”    问道。
  在回想这事的时候,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使他懊恼的主要倒不
是事情本身,而是他怎样应付妻子这话。
  他这时的情形,正是人干了非常可耻的事突然被揭穿时的情
形。他不善于装扮一副脸相,以应付他的过错暴露后面对妻子时
的局面。他没有表示委屈,没有否认,没有申辩,没有请求原谅,甚
至也不是满不在乎——不管怎样,
        —      都要比他的做法好呀!——他
                          —
的脸上竟完全不由自主地 奥布朗斯基一向喜欢生理学,
           (             他认为这
是 大脑反射 ) 完全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种习惯的、
 “    ”,                 和善的、因而

               ・4 ・
是一种很傻的笑。
   他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这种傻笑。陶丽一看到这种笑,就像
被戳了一刀似的,浑身打起哆嗦,发作起来,暴跳一阵,说了一大串
难听的话,就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从此就不愿意看到丈夫了。
  “怪就怪这种傻笑,奥布朗斯基想道。
          ”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呀?
                  ”他灰心丧气地自己对
自己说,自己也无法回答。




                    二



   奥布朗斯基是一个以诚对己的人。他不能欺骗自己,不能让
自己相信他已经悔恨自己的行为。他这个三十四岁的风流美男
子,
 不再爱一个只比他小一岁、已经是五个活着、两个死去的孩子
的母亲的妻子,这一点他也不后悔。他后悔的只是,他没有想更好
的办法把妻子瞒住。不过他还是深深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困难,而
且也心疼妻子,心疼孩子,心疼自己。他要是早知道这事儿会使妻
子如此伤心,也许他会想出更好的办法把自己的罪过遮盖住,瞒过
妻子。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模模糊糊感觉妻子
早就猜想到他对她不忠实,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甚至
以为,她这个年老色衰、已经毫无风姿、
                 毫无魅力、只是一窝孩子好
母亲的 普 通 女 人, 该 通 情 达 理, 计 较 什 么。谁 知 完 全 不 是
            应          不
这样。
  “ 糟透了!咳, 咳!糟透了!奥布朗斯基一再地唉声叹
   唉,     咳,    ”
气,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这事儿没闹出来之前,
            “          这一切有多么
好,
 我们过得多么好呀!她有了几个孩子,心满意足,欢欢喜喜,我
什么也不干涉她,随她怎样照管孩子,料理家务。是的,她是我们
家的家庭教师,这不大好。真不好!勾搭自己家里的家庭教师,是
有点儿不像话,有点儿下流。可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教师呀!

                   ・5 ・
(他十分真切地想起罗兰小姐 ① 那滴溜溜的黑眼睛和她的笑容。
                             )
不过她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放肆呀。最糟糕的是,她
已经……简直就像是存心叫我过不去!咳, 咳!可是有什么办
                   咳,
法,有什么办法呀?
        ”
  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只除了生活常常为一切最复杂、最难解
决的问题提供的通用办法。这办法就是:应该糊里糊涂过下去,也
就是应该忘却烦恼。在梦中忘却烦恼已经不可能,至少不到夜里
不可能,已经不能再回到玻璃瓶女人唱歌的音乐境界中去;看来,
只有在生活的梦中忘却烦恼了。
  “以后自有办法的,奥布朗斯基自己对自己说过这话,
          ”               站起身
来,
 穿上蓝绸里子的灰色晨衣,把带子系好,往宽阔的胸膛里深深
吸了一口气,习惯地迈开矫健的步子,
                一双八字脚便十分轻盈地支
撑着他那肥胖的身躯来到窗前。他拉开窗帘,使劲按了按铃。贴
身老仆马特维听到铃声,立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长衣、靴子和一
封电报。理发师也手持理发家什跟着马特维走了进来。
  “有没有衙门里来的公事?奥布朗斯基接过电报,
             ”          在镜子前面
坐下来之后,问道。
  “在桌上呢,马特维回答过,
       ”       带着关心和询问的神气看了看东
家,等了一会儿,又带着调皮的笑容补充说: 马车行老板派人来
                   “
  ”
过了。
  奥布朗斯基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在镜子里看了马特维一眼。
从镜子里相遇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他们彼此是默契的。奥布朗
斯基的眼神好像是在问:这话你何必说呢?难道你不知道吗?
          “               ”
  马特维把两手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把一只脚向前伸了伸,
微微笑着,默默地、亲切地看了看东家。
  “我叫他下个礼拜天再来,在这之前别来打扰您,也免得他白
跑,他说出了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话。
 ”
  奥布朗斯基明白,马特维是想说说笑话,让人注意他。奥布朗
斯基拆开电报,一面猜测着电报里常有的译错的字,把电报看了一
遍,他的脸顿时放起光来。


  ①   原文是法语。以后凡法语一律排仿宋体,不再作注。

                ・6 ・
“马特维,我妹妹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明天要到了,
                           ”这时理
发师正在刮他的长长的鬈曲络腮胡子中间那条红红的纹路,他让
理发师那光溜溜的胖手停了一下子,说道。
    “谢天谢地,马特维说这话,
         ”       表示他和东家一样理解这次来访
的意义,就是说,奥布朗斯基的好妹妹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这一
来,会促使夫妻和好起来。
    “是她一个人,还是跟姑爷一起来?马特维问道。
                   ”
    奥布朗斯基不好说话,因为理发师正在刮他的上嘴唇,他就竖
起一个手指头。马特维对着镜子点了点头。
    “是一个人。给她收拾楼上的房间吗?
                    ”
    “你去禀报达丽雅 亚力山大罗芙娜,
            ・        她会吩咐的。
                          ”
    “禀报达丽雅 亚力山大罗芙娜吗?马特维似乎带着怀疑的神
          ・        ”
气重复了一遍。
    “是的, 去 禀 报。哦, 把 电 报 带 上, 头 告 诉 我, 是 怎
        你        你          回        她
么说。
  ”
    “您是 想 试 探 试 探 呀, 特 维 心 里 明 白 了, 过 他 嘴 里 只
                   ”马              不
是说:
    “ 老爷。
     是, ”
    当马特维手拿电报,穿着咯吱咯吱响的皮靴回到房里来的时
候,奥布朗斯基已经梳洗完毕,准备穿衣服。理发师已经走了。
    “达丽雅 亚力山大罗芙娜吩咐我传话,
        ・             说她要走了。让他,就
是说让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马特维只是用眼睛笑着说,
               ”            然
后把手插到口袋里,歪着头盯住东家。
    奥布朗斯基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他那漂亮的脸上出现了
和善而有点儿可怜的笑。
    “啊?马特维?他摇着头说。
          ”
    “没事儿,老爷,会雨过天晴的,马特维说。
                  ”
    “会雨过天晴吗?
           ”
    “是的,老爷。
          ”
    “你这样想吗?是谁来了?
               ”奥布朗斯基听到门外有女人衣裙
的     声,就问道。
    “是我,老爷,一个又利落又好听的女人声音说。接着在门口
          ”

                    ・7 ・
出现了保姆玛特廖娜那方方正正的麻脸。
 “ 玛 特 廖 娜, 什 么 事? 布 朗 斯 基 迎 着 她 走 到 门 口,
  哦,       有     ”奥
问道。
               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
  尽管他和妻子的事全是他的错,          可是
家里几乎所有的人,就连这个老保姆,妻子的心腹,也都站在他这
一边。
 “有什么事?他灰心丧气地说。
      ”
 “您去一下,老爷,再去认个错儿吧。也许上帝会见怜的。她
太伤心了,叫人看着都难受,再说家里也闹翻了个儿。老爷,也该
心疼心疼孩子们呀。去认个错儿吧,老爷。有什么办法呢!谁系
的疙瘩,还得谁自己解呀……”
 “可是她不会听我的呀……”
 “您该做的要做到。上帝是仁慈的,您要祷告上帝,老爷,要祷
告上帝。
   ”
 “ 好的,
  嗯,  您去吧,奥布朗斯基忽然涨红了脸, “
         ”            说。 好吧,给
我穿衣服,他对马特维说着,
    ”        很果断地脱下晨衣。
  马特维已经举着准备好的衬衫,一面吹着衬衫上看不清楚的
一点什么东西,带着显然很高兴的心情像上马套一样把衬衫套到
东家那保养得很好的身体上。




                  三



  奥布朗斯基穿好衣服,往身上洒了香水,抻了抻衬衫袖子,习
惯地把香烟、皮夹子、火柴、系着双股链子和坠头的怀表分别放进
几个口袋,抖了抖手帕,觉得尽管家庭遭遇不幸,自己浑身上下还
是洁净、芳香、健康、舒适的,带着这样的感觉轻轻抖动着双腿走了
出去,来到餐厅里,餐厅里已经摆好咖啡等着他了,咖啡旁边还有
信件和衙门里来的公事。

                 ・8 ・
他看了信件。有一封信令人很不愉快,是一个商人写来的,那
商人要买他妻子庄园里的树林。那树林是要出卖的;不过现在还
没有同妻子和好,这事儿根本谈不上。最不愉快的是,这样一来,
摆在面前的他与妻子和好的事就要掺杂上金钱利害关系。一想到
他可能受到金钱关系的支配,一想到他会为了出卖树林而想方设
法同妻子和好,就觉得是受了侮辱。
  奥布朗斯基看完信,就把衙门里来的公事拉过来,迅速地翻阅
了两件公事,用粗大的铅笔做了几个记号,便把公事推开,喝起咖
啡;一面喝咖啡,一面翻开油墨未干的晨报,看了起来。
  奥布朗斯基订阅的是一份自由主义的报纸,不是极端自由主
义的,
  而是代表大多数人主张的报纸。尽管他对科学、艺术、政治
本身一概不感兴趣,他还是坚持大多数人及其报纸在这些领域的
观点,只有大多数人改变了观点,他才改变观点,或者不如说,不是
他改变观点,而是观点本身在他脑子里悄悄地变化。
  奥布朗斯基从不选择什么派别和观点,而是这些派别和观点
自动来找他,就像他从不选择帽子和衣服的式样,只是穿戴大家都
穿戴的。由于进出上流社会,也由于通常在成年期渐渐发达的思
维需要有一定的活动,他必须有观点,就像必须有帽子一样。至于
他选择自由派,而没有选择他的圈子里也有许多人选择的保守派,
那也不是因为他认为自由派主张更合情合理,而是因为自由派主
张更适合他的生活方式。自由派说,俄国一切都很糟,确实如此,
奥布朗斯基就负债累累,钱简直不够用。自由派说,婚姻是过时的
  必须进行改革,
制度,      确实如此,家庭生活很少给奥布朗斯基带来
乐趣,而且还要迫使他撒谎,作假,这是违反他的天性的。自由派
说,
 或者应该说是暗示,宗教不过是箝制那一部分野蛮人的,确实
如此,奥布朗斯基即使做一次短短的礼拜,也觉得两腿酸痛,而且
他简直不懂,今生今世多快活点儿就不错了,何必用那么一些可怕
的、文绉绉的字眼儿谈论来世。此外,爱开玩笑的奥布朗斯基有时
喜欢捉弄老实人, 既然夸耀祖先,
        说,      就不应该追溯到留里克 ① 为
止,而忘记自己的祖先——猴子。就这样,
          —        自由主义倾向成了奥布


 ①   留里克,俄国的开国者。

               ・9 ・
朗斯基的癖好,他爱自己的报纸,就像饭后的雪茄一样,因为报纸
可以在他的头脑里布起一层淡淡的雾。他看了社论,社论中说,在
我们这时代,叫嚷什么激进主义有吞没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险,叫嚷
什么政府必须采取措施消除革命的祸害,是毫无必要的,相反, 我
                           “
们认为,危险不在于臆想的革命祸害,而在于阻碍进步的传统势力
之顽固 ,
   ” 等等。他又读了论述财政问题的一篇文章,文章中提到
边沁和穆勒 ①,并且不指名地讽刺了政府某部。他凭着机灵的头
脑,能够揣摩到任何讽刺的内涵:出自何人之手,针对何人,因何事
而发。这往往可以使他得到一定的乐趣。可是今天他一想到玛特
廖娜的劝告和家里如此不顺遂,这种乐趣就烟消云散。他还看到
贝斯特伯爵已赴维斯巴登的传闻,还看到根治白发、出售轻便马
车、
 某青年征婚的广告;不过这些事没有像往常那样使他暗暗觉得
好笑和开心。
   他看完报纸,喝过第二杯咖啡,
                吃过黄油面包,就站起身来,拂
了拂背心上的面包屑,挺起宽宽的胸膛,很高兴地笑了笑,这不是
因为心里有什么特别快活的事儿,—
               ——这高兴的笑是良好的胃口
引起的。
   不过这高兴的笑顿时使他想起了一切,
                   于是他沉思起来。
   门外响起两个孩子的声音(奥布朗斯基听出那是小儿子格里
沙和大 女 儿 丹 尼 娅 的 声 音)。他 们 在 拖 拉 什 么 东 西, 东 西 翻
                                       把
倒了。
  “我说嘛,
      不能叫乘客坐在车顶上,
                ”女儿用英语叫道,
                        “快扶
起来!
  ”
  “全乱了套,奥布朗斯基想道, 孩子们没有人管了。
       ”       “         ”他走到
门口,唤了唤孩子,两个孩子丢下当火车玩儿的匣子,朝父亲跑来。
   女孩儿是父亲的宝贝,大胆地跑了进来,搂住父亲,笑哈哈地
吊在他的脖子上,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闻着他的络腮胡子散发
的香水气味儿。最后,女孩儿吻了吻他那因为弯腰憋得通红的、闪
着慈爱光辉的脸,松开胳膊,就想往回跑,可是父亲把她拉住。


  ① 边沁 1748 —
        (      1832) 英国哲学家,
                    ,      社会学家,法学家。功利主义哲
学创始人。
  穆勒 1806 —
    (      1873) 英国哲学家,
                 ,      经济学家,历史学家。

                   ・10 ・
“妈妈怎么样?他用手抚摩着女儿那光滑、
        ”            娇嫩的脖子,问道。
“你好,他又微微笑着回答男孩儿的问候说。
   ”
  他意识到自己不怎么喜欢男孩儿,于是他总是竭力表示一视
同仁;可是男孩儿感觉出这一点,所以看到父亲冷淡的微笑,没有
报以微笑。
  “妈妈吗?她起来啦,女孩儿回答说。
           ”
  奥布 朗 斯 基 叹 了 一 口 气。“这 么 看, 又 是 一 夜 没 睡,
                            她           ”他
想道。
  “怎么样,她快活吗?
           ”
  女孩儿知道父亲和母亲吵过嘴,知道母亲不会快活,父亲应该
知道这一点,知道他这样若无其事地问这话是装模作样。她为父
亲红了脸。他也立刻明白了这一点,脸也红了。
  “我不知道,女孩儿说。 她没叫我们上课,
       ”     “        叫我们跟古丽小
姐上奶奶家去玩儿。
        ”
  “ 去吧,
   好,  我的好丹尼娅。哦,等一下,
                   ”他还是把她拉住,抚
摩着她的娇嫩的小手说。
  他从壁炉上取下昨天他放在那里的一盒糖果,挑了她喜欢的
两块给她,一块巧克力,一块软糖。
  “给格里沙吗?女孩儿指着巧克力问。
        ”
  “ 对。他又抚摩了几下她的肩膀,
   对, ”           吻了吻她的头发根和脖
子,这才把她放开。
  “马车套好啦,马特维说。 不过有一个女人找您有事, 他补
        ”     “           ”
充说。
  “来了很久了吗?奥布朗斯基问道。
         ”
  “有半个钟头了。
         ”
  “我对你说过多少次,有人来要立即通报!
                    ”
  “至少也得让您把咖啡喝完呀!
               ”马特维是用十分关切的粗大
嗓门儿说的,叫人没办法生气。
  “好啦,快请她进来,奥布朗斯基烦恼得皱着眉头说。
           ”
  来人是卡里宁上尉的妻子,求办的是一件无法办到的、没有道
理的事;但是奥布朗斯基还是照常请她坐下,用心听她说完,不打
    听完后又耐心地给她出了一个主意,
断她的话,               告诉她去找谁,怎

                 ・11 ・
样去找,而且又快又一丝不苟地用他那粗大、潇洒、漂亮而清楚的
笔迹给她写了一封信,写给一个可能有助于她的人。奥布朗斯基
送走了上尉的妻子,拿起帽子,站下来,想想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看来,他什么也没有忘,除了他希望忘记的妻子。
 “ 咳!他垂下头,
  唉, ”    漂亮的脸上出现了苦恼的表情。 去还是
                        “
不去?他自己对自己说。于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                     不必去,除
了虚伪作假之外,再也不会有什么,修补和改善他们的关系是不可
能的,因为不可能再使她变成美貌迷人的女子,他也不可能变成心
如死灰的老头子。除了作假和说谎,
               现在不可能有别的结果;而作
假和说谎是违反他的本性的。
 “不过早晚还是得做的;总不能这样下去呀,他竭力给自己鼓
                    ”
气说。他挺起胸膛,掏出一支烟,
              点着了,吸了两口,就丢进贝壳烟
灰缸里,
   快步穿过幽暗的客厅,推开另一道门,走进妻子的卧室。




                四



  陶丽穿着小褂,当年那一头浓密的秀发如今已经稀疏,扎成辫
子盘在脑后,一张脸瘦得瘪了下去,
               一双惶惶不安的眼睛由于脸瘦
显得格外大,格外突出。她站在打开的小衣柜前面找东西,乱七八
糟的东西满屋子都是。她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望着门
口,
 竭力要在脸上装出一副严厉和轻蔑的表情,却怎么也装不出
来。她觉得,她怕他,也害怕此刻和他见面。她刚刚试着做过这三
天来试了上十次的事:把自己的和孩子们的东西挑出来,带到娘家
去,可她就是下不了这个狠心;然而就是现在,也像上几次一样,她
仍然自己对自己说,不能就这样算了,
                她要想法子治治他,羞羞他,
报复报复他,哪怕把他给她造成的痛苦,
                 还一小部分给他尝尝。她
还一直在说要离开他,可是她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可能,
是因为她无法不再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无法不再爱他。此外,她

             ・12 ・
还觉得,既然在家里她都照管不好她的五个孩子,那么,到了她和
孩子们要去的地方,孩子们的情形必定会更糟。就是在这三天里,
最小的一个孩子因为喝了不干净的肉汤病了,另外几个孩子昨天
几乎没有吃什么。她觉得,走掉是不可能的;不过,她为了欺骗自
己,还是在收拾东西,做着要走的样子。
   她一看到丈夫,就把手伸到衣柜抽屉里,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等丈夫走到她跟前,她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可是,她原想在脸上摆
出一副冷峻和决绝神气的,结果却露出灰心和痛苦的神情。
  “陶丽!他用低低的、
     ”      羞怯的声音说。他缩着头,很想装出一
副听凭发 落 的 可 怜 相, 他 还 是 显 露 出 精 力 充 沛、 强 力 壮 的
               可                    身
样子。
   她迅速地用眼睛扫了扫,把他那精力充沛的、健壮的身姿从头
到脚打量了一遍。 是啊,
        “   他真是够快活,够得意的! 她想道。 可
                       ”     “
是我呢?……连他这副和善的模样儿也是令人讨厌的,大家还因
为他和善喜欢他,称赞他呢;我恨死了他这副和善模样儿,
                         ”她想
道。她的嘴闭得紧紧的,在她那苍白的、神经质的脸的右边,腮上
的肌肉抽搐起来。
  “您有什么事?她用急促的、
        ”      不自然的胸音说。
  “陶丽!他用打哆嗦的声音又唤了一声,安娜今天要来了。
     ”             “       ”
  “干我什么事?我不能接待她!她叫了起来。
               ”
  “不过,这是应该的呀,陶丽……”
  “走开,走开,走开!
           ”她看也不看他,高声叫道,这叫声很像是
肉体疼痛引起的。
   当奥布朗斯基想到妻子的时候,他的心情还能平静,还指望会
像马特维说的那样雨过天睛,还能心平气和地看报和喝咖啡;可是
等他看到她这张痛苦不堪的、憔悴的脸,听到这种听天由命的、灰
心绝望的声音,他连气都喘不上来,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眼睛
里闪出泪光。
  “天啊,我做的是什么呀!陶丽!看在上帝面上吧!……要知
道…… 他说不下去了,
   ”       泪水涌到喉咙里。
   她把衣柜关上,看了他一眼。
  “陶丽,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请你原谅,原谅我……你

                   ・13 ・
想想,难道九年的共同生活不能补偿一时,
                  一时……”
  她垂下眼睛,听着,等着听他说什么,似乎是在恳求他说点什
么,好让她不相信那事儿是真的。
 “一时的冲动呀…… 他说出这话,
          ”      还想说下去,可是她一听到
这话,好像被戳了一刀,嘴又紧紧闭上,
                 右腮的肌肉又跳动起来。
 “走开,
    给我走开!她用更尖利的声音叫起来, 您别给我讲您
        ”           “
的冲动,别讲您干的下流事吧!
             ”
  她想走出去,可是身子摇晃了两下,她连忙抓住椅背,免得倒
下去。他的脸憋得老大,嘴咕嘟起来,
                眼睛里充满泪水。
 “陶丽!他已经是抽搭着说话了。 看在上帝面上,
    ”           “       想想孩子
们吧,
  孩子们是无罪的。我有罪,
             你就惩罚我,让我赎自己的罪吧。
凡是能做到的,我都愿意做!我有罪,我的罪大得没法说!可是,
陶丽,你要原谅我呀!
         ”
  她坐下来。他听见她沉重的、
              很响的呼吸声,心里说不出有多
么可怜她。她几次想开口说话,可是说不成话。他等待着。
 “你想到孩子们,就想跟他们玩儿,可是我想到孩子们,就知道
他们这一下子完了,她说的显然是这三天来自己对自己说过多次
        ”
的话里的一句。
  她对他称 你 ,
      “ ” 他带着感激的心情看了她一眼,就挨近些,想
去拉她的手,可是她带着厌恶的神情躲开他。
 “我想着孩子们,所以,为了挽救孩子们,人世间什么事我都可
以干;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挽救孩子们:我是带他们离开
父亲呢,还是把他们丢给色鬼父亲……是的,就是色鬼父亲……
哼,
 您说说看,您干出那种……那种事儿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过
下去吗?这可能吗?您说说看,这可能吗? 她提高嗓门儿,
                  ”        又说了
两遍。 在我的丈夫,
   “      我的孩子的父亲跟自己孩子的教师私通之后
呀……”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呀?
                 ”他用可怜巴巴的声音
                而且把头垂得越来越低了。
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我讨厌您,见了您就恶心!她叫起来,
             ”     越来越恼火了。 您的
                          “
眼泪不值一文钱!您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您既没有良心,又没有德
      恨您,
性!我厌恶您, 您和我不是一家人, 完全不是一家人!她带
                对,       ”

             ・14 ・
着痛苦和愤恨的心情说出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的 不是一家人 。
                     “     ”
  他看了看她,看到她一脸愤恨的神气,感到又害怕又惊愕。他
不明白,正是他的怜悯激怒了她。她看出他对她是怜悯,而不是
爱。 是的,
  “   她恨我。她不会原谅我的,他想道。
                 ”
  “这真可怕!太可怕了!他说出口来。
            ”
  这时另外一间屋里有一个孩子好像是跌倒了,哭了起来;陶丽
仔细听了听,脸色顿时变得温和了。
  她显然是定了定神,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该怎
么办,然后霍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可见她还是爱我的孩子的,
              ”他注意到孩子哭时她脸上的变
化,心里想道。 爱我的孩子,
       “      她又怎么能恨我呢?
                      ”
  “陶丽,再听我说一句,他跟在她后面说。
            ”
  “您要是跟住我,我就唤仆人,唤孩子们来!让大家都知道您
是个下流东西!我今天就走,您就跟您的姘头住在这儿好啦!
                          ”
  她把门砰地带上,就出去了。
  奥布朗斯基叹了一口气,擦了擦脸,就慢步朝外面走。 马特
                          “
维说,会雨过天晴;可是,怎样才能雨过天晴呢?我看简直不可能。
唉, 多么糟呀!而且她嚷得有多难听呀!他想起她的叫嚷声和
 唉,               ”
“下流东西 、姘头 这样的字眼儿,
     ”“  ”       自己对自己说。 也许,
                        “   丫头们
        太难听了!奥布朗斯基站了一小会儿,
都听见了!太难听,   ”            擦了擦
眼睛,叹了一口气,便挺起胸脯,走出卧室。
  这天是礼拜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厅里给挂钟上发条。奥布
朗斯基想起自己和这个一丝不苟的秃头钟表匠开的玩笑,说这个
德国佬 为了给钟表上发条,
   “         自己上的发条足够走一辈子 。他想
                         ”
起这句笑话,笑了。奥布朗斯基很喜欢妙语。 也许,
                    “   会雨过天晴
的!雨过天晴——这话就很妙,他想道。 应该这样说。
      —      ”    “     ”
  “马特维!他叫道,那你就和玛丽娅把休息室收拾一下,
      ”   “                让安
娜 阿尔卡迪耶芙娜住吧,他对应声前来的马特维说。
 ・         ”
  “ 老爷。
   是, ”
  奥布朗斯基穿上皮大衣,来到台阶上。
  “您不回来用饭了吧?马特维送到门口,
           ”        问道。
  “到时候再看。你拿去做开销,
               ”他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十卢

             ・15 ・
布钞票,说道。 够了吧?
       “   ”
 “够也好,不够也好,总要设法对付过去, 马特维说过,
                   ”       关上车
门,
 退到台阶上。
  这时陶丽已经哄得小孩子不哭了。她听到马车的声音,知道
他走了,便又回到卧室里。这是她躲避麻烦的家务事的唯一避难
所。她一走出去,家务事就把她缠住。就连现在,在她走进育儿室
的短短时间里,英籍家庭女教师和玛特廖娜就趁机向她提了几个
刻不容缓、只有她能够回答的问题:孩子们出去玩儿穿什么衣服?
要不要让他们喝牛奶?是不是叫人去另找一名厨师?
 “ 让我清净一会儿,
  唉,       让我清净一会儿吧! 她说过,
                   ”     便回到卧
室里,
  又坐到刚才她和丈夫谈话时坐的地方,紧紧攥着瘦得连戒指
都戴不住的双手,细细回想刚才谈的一番话。 他走了!可是他跟
                    “
她是怎样了结的呢?
        ”她想道。 莫非他现在还跟她幽会?我怎么
             “
不问问他呢?不行,不行,不能一块儿过下去。就算是我们还住在
一座房子里,我们也不是一家人。永远不是一家人!
                      ”她带着特别
的意味又把她感到十分可怕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天啊,
                      “   我以前
多么爱他,多么爱他呀!……以前我多么爱他呀!就是现在,难道
我不爱他吗?不是比以前更爱他吗?更可怕的是……”她想了个
头儿,却没有想出个结果,因为玛特廖娜从门口探进头来。
 “您就吩咐一声,把我兄弟叫来吧,
                ”她说,
                   “他总可以把饭做
好;要不然又要像昨天一样,孩子们到六点钟还吃不上饭。
                         ”
 “ 好吧,
  哦, 我这就出去安排一下。您叫人去取新鲜牛奶了吧?
                          ”
  于是陶丽又忙起家务,
           把自己的痛苦暂时淹没在繁忙的家务中。




                五



  奥布朗斯基凭着聪明的头脑,在学校里学习得很好,可是他又
懒又顽皮,所以毕业时成绩是很差的一个;然而,尽管他生活放荡,

               ・16 ・
官衔不高,年纪较轻,却在莫斯科一个机关里担任着体面而薪俸优
厚的主官职位。这个职位他是通过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历克赛・亚
力山大罗维奇 卡列宁的关系谋得的。卡列宁在一个部里担任要
      ・
职,莫斯科这个机关就隶属于他那个部。不过,即使卡列宁不给他
的内兄谋得这个职位,奥布朗斯基也可以通过许许多多其他人士,
通过兄弟、姊妹、亲族、表亲、叔叔舅舅、姑妈姨妈,谋得这个职位或
者其他类似的职位,可以得到六千卢布的年俸,这笔进项他是非常
需要的,因为尽管他的妻子有大宗财产,他的家业却已经败落了。
  半个莫斯科和半个彼得堡都是奥布朗斯基的亲戚和朋友。他
生来就在新旧显要人物的圈子里。官场上三分之一的人,也就是
那些老一辈的,是他父亲的朋友,从小就认识他;另外三分之一是
他的密友,还有三分之一是他的老相识。因此,地位、租金、租赁权
等等人世间福利的分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们是不会忘记自己人
的。奥布朗斯基要弄到一个肥缺,也就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了。需
要的只是不亢,不嫉,不争,不怨,而他生性随和,一向就是这样的。
假如有人对他说,他不能得到职位和他所需要的薪俸,他会觉得非
常可笑,何况他的要求并不过分;
              他只是想得到他的同龄人已经得
到的,而且他担任这一类职务也不会比任何别的人差。
  凡是认识奥布朗斯基的人都喜欢他,
                 不仅因为他性情和善、开
 诚实可靠,
朗,    而且在他身上,那漂亮而体面的外表、晶亮的眼睛、
乌黑的眉毛和头发、白里透红的脸,蕴含着一股力量,对于跟他相
          使人感到亲切和愉快。 哦!司基瓦!奥
遇的人能产生生理作用,         “
布朗斯基!幸会,幸会!几乎所有的人遇到他都要这样高高兴兴
          ”
地笑着说。即使有时和他交谈之后并无特别高兴之处,再过一天、
两天,见到他还是同样高兴。
  奥布朗斯基担任莫斯科这个机关主官职务已是第三年,不仅
得到同僚、下属、上司和一切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喜欢,而且也得到
他们的尊敬。奥布朗斯基在公务中赢得尊敬的主要原因是:第一,
因为知道自己也有种种缺陷,所以对待别人格外宽容;第二,是彻
底的自由主义态度,这种自由主义不是从报纸上学来的,而是生来
就有的,就因为这样,他对待一切人,不论其身份和职位高低,一律
平等对待,一视同仁;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对待所担任的公

             ・17 ・
务非常淡漠,因此他从来没有热心过,
                也从来没有犯过错误。
  这天奥布朗斯基来到自己的官府里,由恭恭敬敬的门房陪着,
挟着公文包走进他的小办公室,穿上制服,这才来到办公厅里。文
书和职员们一齐起立,又快活又恭敬地鞠着躬。奥布朗斯基像往
常一样匆匆走向自己的位子,跟同事们握过手,便坐了下来。他说
了几句笑话,说得恰到好处,便收住话头,开始办公。应当保持几
分自由、随便,
      几分官场气氛,才能使大家愉快地办理公务,奥布朗
斯基比谁都知道分寸。秘书也像奥布朗斯基办公厅里所有的人一
样,
 又愉快又恭敬地捧着一叠公文走过来,用奥布朗斯基所提倡的
亲切、随便语气说道:
  “我们好不容易接到了奔萨省政府的报告。这不是,是否可
以……”
  “终于接 到了 吗? 布 朗 斯 基 用 一 个 手 指 头 按 住 公 文,
           ”奥                            说。
“请吧,诸位…… 于是就开始办公。
        ”
  “他们还不知道,他带着郑重其事的神气低下头听着报告,
         ”                  心
里想道,他们的主官在半个钟头之前多么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
   “
呢!在念报告的时候,
 ”        他的眼睛在笑着。办公要一直持续到下午
两点钟,到两点钟才休息和进餐。
  还不到两点钟,办公厅的大玻璃门忽然开了,有一个人走了进
来。坐在沙皇像和守法镜下面的所有人员,很高兴有机会解解闷
儿,
 都转头朝门口望去;可是站在门口的卫士把进来的人挡了回
去,随即把玻璃门闩上。
  等念完公文,奥布朗斯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仿效时髦的自
由主义作风,就在办公厅里掏出烟来,朝他的小办公室走去。他的
两个同僚,官场老手尼基丁和侍从官格里涅维奇,跟他一起走了
出来。
  “吃过饭咱们还来得及办完,奥布朗斯基说。
              ”
  “当然来得及!尼基丁说。
        ”
  “这个福明想必是个大滑头,
              ”格里涅维奇说的是他们正在办
的公事涉及的一个人。
                皱了皱眉头,
  奥布朗斯基听了格里涅维奇的话,     这是让他明白
过早地下断语是不适宜的,并且一句话也没有说。

                  ・18 ・
“刚才进来的是谁?他问卫士。
          ”
  “大人,有个人趁我一转身,问也不问就钻进来了。他要见您。
我说:等官员们出来,再说吧……”
  “他在哪儿?
       ”
  “大概是到过厅里去了,刚才还在这儿走来走去呢。哦,就是
他,卫士指着一个体格强壮、
 ”           肩膀宽阔、留着鬈曲下巴胡的人说。
那人也不脱下羊皮帽,就踏着磨掉了棱角的一级级石头台阶又轻
又快地往上跑。有一个挟着公事包往下走的瘦小官员站了下来,
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往上跑的人的两只脚,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了
看奥布朗斯基。
  奥布朗斯基站在台阶顶上。他一认出往上跑的人,他那从制
                   更加容光焕发了。
服绣花领子里露出来的焕发着和悦光彩的脸,
  “原来是你呀!列文,难得难得!他打量着渐渐来到跟前的列
                ”
文,带着亲热和嘲弄的笑容说。 你怎么不嫌脏,
              “       到这种鬼窝儿里
来找我啦?奥布朗斯基说过,
    ”        握了握手,觉得不够,又吻了吻自己
的朋友。 来了很久了吗?
    “      ”
  “我刚到,就想来看看你,
             ”列文一面回答,一面腼腆而又生气
和不安地朝周围打量着。
  “好啦,
     上我的办公室去吧,奥布朗斯基知道这位朋友的腼腆
             ”
是自尊心和恼火引起的,就说道。他挽住列文的胳膊,拉着就走,
好像是带着他脱离危险。
              不论是跟六十岁的老头子,
  奥布朗斯基跟所有相识的人,           二十
岁的小伙子,不论是跟戏子,跟大臣,跟商人,跟侍从武官,几乎都
是你我相称,因此他有许多亲密的朋友在社会阶梯的两个极端,这
些人如果知道他们通过奥布朗斯基的中介有了某种共同之处,会
感到非常惊奇的。凡是跟他喝过香槟酒的人,他都称 你 ,
                       “ ” 而他是
不论跟什么人都喝香槟酒的,因此,如果有下属在场,他遇到不体
面的 你 (
  “ ” 他就是这样戏称他的许多朋友的 ,
                    ) 他可以凭他天生的
机灵,冲淡给与下属的不愉快 印象。列文并不是一个 不 体 面 的
“ ” 但是奥布朗斯基凭他的机灵感觉到,
 你 ,                列文以为他可能不愿意
在下属面前表露他和他的亲密关系,所以连忙把他领进自己的办
公室。

               ・19 ・
列文和奥布朗斯基几乎同庚,他们相互称“ ”也不单是因为
                     你
喝过香槟酒。列文是他少年时代的伙伴和好友。尽管他们性格不
同,
 志趣迥异,他们的友情却是深厚的,少年时代结交的朋友都是
这样。不过,尽管如此,他们也像那些选择了不同行当的人那样,
每个人在谈论对方的行当时,都会说是正当和有益的,在心里却是
鄙薄的。各人都以为自己过的生活是唯一的正当生活,朋友过的
生活不过是镜花水月。奥布朗斯基一见到列文,就忍不住流露出
几分嘲笑的神情。他看到列文从乡下来莫斯科,不知有多少次了。
列文在乡下忙着什么事,但究竟是什么事,奥布朗斯基从来不了
解,
 而且也不感兴趣。列文每次来莫斯科,总是情绪激动,匆匆忙
忙,
 有点儿局促不安,而且因为局促不安容易恼火,多半对事物抱
有全新的、出人意外的观点。奥布朗斯基觉得这很可笑,却也喜欢
这一点。同样,列文在心里也瞧不起这位朋友的城市生活方式和
他的官务,认为不值一谈,并且常常加以嘲笑。所不同的是,奥布
朗斯基因为干的是大家都在干的事,笑得理直气壮,和颜悦色,列
文笑得却不是理直气壮,有时还带着火气。
 “我们早就盼你来了,奥布朗斯基走进办公室,
          ”           放开列文的胳
膊,
 这似乎是表示,这儿没有危险了,然后说道。“看见你真是高
兴,太高兴了,他又说。 嗯,
      ”    “ 你怎么样?好吗?什么时候到的?
                           ”
  列文没有作声,打量着奥布朗斯基两位同事那陌生的脸,尤其
是温文尔雅的格里涅维奇的手,那手指头那样长、那样白,那尖端
打弯的指甲那样长、那样黄,那袖口的纽扣那样大、那样亮,似乎那
双手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去了,使他无法再想什么了。奥布朗
斯基立刻发觉这一点,微微笑了笑。
 “ 对了,
  哦,  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他说。“这是我的两位同
事:
 菲里浦 伊凡内奇 尼基丁,
    ・    ・    米哈伊尔 斯坦尼斯拉维奇 格里涅
                  ・       ・
维奇,然后转身对着列文: 这位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
  ”        “
地方自治会议员,自治会的新派人物,
                一只手能举五普特重的运动
 畜牧学家,
家,    猎手,我的好朋友,谢尔盖 伊凡诺维奇 柯兹尼雪夫
                  ・     ・
   ”
的弟弟。
 “幸会幸会,小老头儿说。
      ”
 “我有幸认识令兄谢尔盖・伊凡诺维奇,
                  ”格里涅维奇说着,伸

             ・20 ・
过他那指甲老长的瘦长的手。
  列文皱起眉头,冷冷地握了握手,立刻转过身和奥布朗斯基说
话。虽然他非常尊敬已成为全俄闻名作家的异父同母哥哥,可是,
当别人不是把他当作康斯坦丁 列文,
             ・  而是当作有名的柯兹尼雪夫
的弟弟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忍受。
  “ 我已经不是自治会议员了。我跟所有的人都吵过,
   不,                     再也
不参加会议了,他对奥布朗斯基说。
      ”
  “太快啦!奥布朗斯基微微笑着说。 是怎么一回事儿?因为
      ”           “
什么?
  ”
  “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
             ”列文说,可是他接着就说了起来。
“ 简单地说,
 哦,    我认定地方自治会什么事也干不成,也不可能干成
什么事,他说了起来,
   ”      就好像刚才有什么人把他惹火了, 一方面,
                        “
成了玩具,玩的是议会那一套,要我玩玩意儿,我既不够年轻,又不
够年老;另一方面 他顿了一下 ,
        (     ) 这是县里一伙儿人赚钱的工具。
以前是监护机构、法院,现在是地方自治会,只不过不是受贿,而是
拿干薪罢了,他说得慷慨激昂,
     ”        好像有的在场的人跟他争论,反对
他的意见。
  “嘿!我看,你又变了,变成保守派了,
                   ”奥布朗斯基说。“不
过,这事儿以后再谈吧。
          ”
  “是的,以后再谈吧。不过我现在找你有事,
                     ”列文一面说,一
面带着憎恨的神气盯着格里涅维奇的手。
  奥布朗斯基微微笑了笑。
  “你不是说过,再也不穿西服了吗?
                 ”他打量着列文那崭新的、
显然是法国裁缝做的服装, “
            说。 对了!我看,这也是新变化。
                           ”
  列文的脸一下子红了,但不像一般成年人那样脸红,—
                         ——微微
有点儿红,自己不觉得,而是像小孩子那样脸红,—
                     ——感觉到自己
腼腆得可笑,因而更羞得厉害,脸红得厉害,几乎要流出泪来。看
着这张聪明、刚毅的脸呈现出这样一种孩子般的状态,实在令人奇
怪,所以奥布朗斯基就不再看他了。
  “咱们在什么地方再见见面呢?因为我非常非常需要和你谈
谈呀,列文说。
  ”
  奥布朗斯基似乎沉思了一下,说:

              ・21 ・
“这样吧:咱们上古林家里去吃饭,就在那儿谈谈吧。三点钟
以前我没有事。
      ”
  “ ”
   不,列文想了想,回答说,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一下。
              “           ”
  “ 好吧,
   哦,  咱们就一起吃晚饭。
               ”
  “吃晚饭?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有两句话要说
说,问问,以后再细谈。
          ”
  “那你现在就说说这两句话,到吃饭的时候再细谈。
                        ”
  “就是这么两句话,列文说,其实,
          ”   “   没有什么特别的。
                         ”
  他竭力克制自己的腼腆,因而脸上突然出现了发狠的神气。
  “谢尔巴茨基一家人怎么样?一切还都是老样子吗?他说。
                        ”
  奥布朗斯基早就知道列文爱上了他的姨妹吉娣,听了这话微
微笑了笑,眼睛里放射出快活的光彩。
  “你说两句话,可是我用两句话却回答不了,因为……对不起,
你等一下……”
  秘书走了进来,带着亲切的恭敬神气和一切秘书都有的那种
自以为办事比上司高明而又表示谦虚的神气,拿着公文走到奥布
朗斯基面前,说是请示,实际上是说明事情有些难办。奥布朗斯基
没有听完,就亲切地用手按了按秘书的衣袖。
  “ 您就照我说的去办吧,
   不,        ”他一面说,一面笑着,以缓和口
 并且简要地说了说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气,                就把公文推了推,说:
“您就这样办吧,劳驾,就这样吧,
               查哈尔 尼基奇。
                  ・   ”
  一脸窘态的秘书退了出去。列文趁奥布朗斯基和秘书商议事
情的时候,完全脱离了难为情状态。他站着,两条胳膊撑在椅背
上,脸上出现了带有嘲笑意味的专注神气。
  “我不懂,真不懂,他说。
          ”
  “什么事你不懂?奥布朗斯基依然快活地笑着,
         ”             一面掏香烟,
一面说。他等着听列文发表奇谈怪论。
  “我不懂你们在做些什么,列文耸着肩膀说。 办这种事你怎
             ”        “
      ”
么能这样认真?
  “为什么不能?
        ”
  “因为没有意思嘛。
          ”
  “你是这样想,可是我们的事情忙不完呢。
                    ”

              ・22 ・
“都是一些纸上空谈的事。不过,干这类事情你是很有才干
的,列文补了一句。
 ”
  “这么说,
      你认为我有什么欠缺的地方吧?
                   ”
  “也许是的,列文说。 但我还是很欣赏你的气派,
       ”    “            并且因为
有你这样一个大人物做朋友,感到十分荣幸。不过你没有回答我
的问题呀,他鼓足勇气对直地看着奥布朗斯基的眼睛,
    ”                  补充说。
  “ 好,
   嗯, 好。你等着吧,你也会走到这一步的。你现在在卡拉
金县有三千俄亩土地,还有这样一身肌肉,脸色像十二岁小姑娘一
样红润,当然很好啦,可是到时候你也会到我们这儿来的。哦,你
所问 的 情 形 嘛, 这 样: 有 什 么 变 化, 过 可 惜 你 这 么 久 没
           是    没          不
有来。
  ”
  “怎么啦?列文惊愕地问。
      ”
  “没什么,奥布朗斯基回答说。 咱们以后再谈吧。不过你这
      ”         “
次来,究竟为什么事?
         ”
  “ 这个咱们也以后再谈吧,
   噢,         ”列文说这话时,一张脸又红到
了耳朵根。
  “ 好的。明白了,奥布朗斯基说。 你要知道,
   嗯,     ”       “     我本来要请
你上我家去的,可是内人身体不大好。这样吧:你要是想见到他
们,
 今天四点到五点,他们肯定在动物园。吉娣在那儿溜冰。你就
上那儿去吧,我回头去找你,咱们一块儿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
  “好极了,那就再见吧。
            ”
  “当心别误了!你这个人呀,我可是知道,要么会忘了,要么一
转身又跑回乡下去!奥布朗斯基哈哈笑着大声说。
        ”
  “肯定不会的。
        ”
   列文已经走到门口,才想起没有和奥布朗斯基的两位同事打
招呼;就这样走出办公室。
  “看起来,这是一位很有朝气的先生,
                  ”等列文走出去,格里涅
维奇说。
  “是的,
     哥儿们,奥布朗斯基摇着头说, 真是一个幸运儿!在
        ”         “
卡拉金县有三千俄亩土地,前途无量,
                又是那样嫩气!可不像咱们
   ”
这些人。
  “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司捷潘 阿尔卡迪奇?
                ・     ”

                  ・23 ・
“ 不好呀,
  唉,   糟透了,奥布朗斯基重重地叹了口气,
          ”            说。




             六



  当奥布朗斯基问列文究竟为何事而来的时候,列文红了脸,并
且为了脸红生自己的气,因为他不能回答他说: 我是来向你姨妹
                    “
求婚的,虽然他就是为这事来的。
   ”
  列文家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的贵族世家,一向关系密
切,
 交谊深厚。在列文上大学期间,这种关系更加密切了。列文同
谢尔巴茨基少爷,陶丽和吉娣的哥哥,一起准备应考,一起进入大
学。在这段时间里,列文经常出入谢尔巴茨基家,并且爱上了他们
这一家。这事儿看来不论多么奇怪,但列文确实爱上了这个家,爱
上了这一家人,尤其是这一家的姑娘。列文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母
亲了,唯一的一个姐姐又比他大很多岁,因此正是在谢尔巴茨基家
里,
 他第一次感受到有教养的名门望族的家庭生活气氛,他由于父
母去世,还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在他的心目中,这一家人,尤其
是姑娘们,
    仿佛个个都罩着一道神秘的、诗意的帷幕,他不仅看不
到他们的任何缺陷,而且认为罩在这道诗意的帷幕之下的,是最高
尚的感情和完美无瑕的品性。为什么这三位小姐今天说法语,明
天说英语;为什么她们在一定的时间轮流弹钢琴,一到时间琴声就
飞进这两个大学生做功课的楼上哥哥的房间;为什么那些教法国
文学、音乐、绘画、舞蹈的教师天天来;
                 为什么三位小姐在一定的时
间要和林侬小姐一起乘马车到特维尔林阴道上去兜风,还要穿上
自己的缎子皮袄——陶丽穿长的,
       —       娜塔丽雅穿半长的,吉娣穿短
 而因此她那紧紧裹在红色长袜里的好看的腿儿就完全露了出
的,
 为什么她们在特维尔林阴道上散步,
来;               要跟随着戴金帽徽的仆
人,—
 ——这一切以及他们的神秘世界的其他种种事情,他都无法理
 不过他知道,
解,     那儿的一切种种都是美好的,他爱的正是这种种

            ・24 ・
事情的神秘。
  在大学时代,他差点儿爱上大小姐陶丽,只是陶丽很快就嫁给
了奥布朗斯基。后来他爱起二小姐。似乎他觉得一定要爱三姐妹
中的一个,只是拿不准究竟该爱哪一个。可是就连娜塔丽雅,刚刚
在社交界露面,就嫁给了外交官李沃夫。列文大学毕业的时候,吉
娣还是个孩子。谢尔巴茨基少爷进了海军,在波罗的海淹死了。
尽管列文和奥布朗斯基交情深厚,然而他和谢尔巴茨基一家的来
往就很少了。不过列文在乡下住了一年之后,今年冬初来到莫斯
科,
 又见到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的时候,他明白了,三姊妹中他真正
应该爱的是哪一个。
  他这个出身望族、称得上富有的三十二岁男子,向谢尔巴茨基
家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完全可能立刻被当作
理想的佳婿。可是列文已经堕入情网,因此他觉得吉娣在各方面
都极其完美,是超凡脱俗的天仙,而他自己是卑微低下的庸夫,别
人和她自己会认为他配得上她,
             那是无法想象的事。
  列文为了要见到吉娣,开始出入交际场所,几乎每天在交际场
上和她见面,就这样在销魂状态中在莫斯科过了两个月之后,忽然
断定这是不可能的事,便到乡下去了。
  列文所以断定这是不可能的,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她家的人
眼里是一个没有出息的、跟美貌迷人的吉娣不般配的女婿,吉娣也
不会爱他的。在她家的人眼里,他已经三十二岁,却还没有固定的
        而他的同辈有的现在已经当了上校和侍从武
地位和应有的作为,
官,
 有的当了教授,有的当了银行行长和铁路局长,有的像奥布朗
斯基那样当了机关的主官;可是他 他很清楚他在别人眼里是一个
               (
什么样的人 不过是一个地主,
     )        只会养养牛,打打野鸭,修修房屋,
也就是一个毫无出息的呆小子,所干的事情,在上流社会看来,都
是没有本事的人干的事。
     美貌绝伦的吉娣也不会爱这样一个不英俊的人,
  神秘的、                    他自
认为是不英俊的;尤其不会爱这样一个毫无出色之处的平庸的人。
此外,由于他和她哥哥是朋友关系,
               他过去对待她的态度是大人对
待小孩子的态度,他觉得这也是爱情上的一个障碍。他自以为是
一个不英俊的善良人,他认为,这样的人做朋友是可以的,而要得

              ・25 ・
到像他爱吉娣那样的爱,就必须是一个美男子,尤其必须是一个出
类拔萃的人。
  他听说,女人往往会爱丑陋而平庸的人,但他不相信这种事
儿,因为就他自己来说,
          他就只能爱美貌、神秘和出类拔萃的女子。
  但是,一个人在乡下呆了两个月之后,他认识到,这恋情已经
不是少年时代经历过的那种恋情,
              这恋情使他片刻不得安宁;他认
识到,
  她会不会做他的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活不下去;他认
识到,
  他的灰心绝望只是出于他的臆测,
                没有任何根据表明他会遭
到拒绝。于是他现在抱着坚定的决心来求婚,如果答应的话,就结
婚。要不然……他还无法想象,如果遭到拒绝,他会怎么样。




             七



  列文乘早班车来到莫斯科,住到异父同母哥哥柯兹尼雪夫家
里。他换过衣服,就走进哥哥的书房,
                本想立刻就对他说说这次是
为什么来的,并且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可是书房里不是哥哥一个
人。他这里还坐着一位有名的哲学教授,
                 是特地从哈尔科夫来的,
为的是解释他们之间因为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产生的误会。教授
在和唯物论者进行激烈的论战,柯兹尼雪夫很有兴致地注视着这
场论战,他读了教授最近的一篇文章后,写信给他,表示了自己的
不同意见;他责备教授对唯物论者过分让步。于是教授立即赶来,
要和他谈谈。正在谈的是一个很时髦的问题:在人类活动中,心理
现象和生理现象之间有没有界线?如果有,
                  这界线又在哪里?
  柯兹尼雪夫微微笑着迎接弟弟,那是一种亲切的淡淡的笑,对
一切人都是通用的,他把弟弟和教授介绍过之后,又继续谈下去。
             前额狭窄,
  这位矮小的教授戴着眼镜,    脸色焦黄。他停了一下
 跟列文打了个招呼,
子,        就又说起来,不再理会列文了。列文坐下
来,想等教授走,但很快就对讨论的问题发生了兴趣。

            ・26 ・
列文在刊物上见到过他们谈到的一些文章,而且也读过,很感
兴趣,认为这是自然科学原理的发展。他在大学里学的是自然科
学,对于自然科学的原理是很熟悉的。但是,他从来没有把这些科
学论断,如关于人这种动物的起源、关于反射作用、关于生物学和
社会学的论断,和近来在他头脑里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的生与死的
意义问题联系起来。
  他听着哥哥同教授谈话,发现他们常常把科学问题和精神问
题联系起来,有几次几乎转入精神问题,
                 可是每次他们一接触到这
个他认为最重要的问题,总是急忙避开,又回到细致的分类、修正
意见、论证、暗示和引用权威意见等方面,他就很难听懂他们说的
是什么了。
 “我无法设想,柯兹尼雪夫用他惯用的清楚而明确的表达方
       ”
式和优美的语调说,我无论如何不能赞同凯斯说的,
        “              有关外部世
界的一切概念都是来自印象。我所得到的存在这个最根本的观
念,就不是通过感觉,因为没有传送这一概念的专门器官。
                         ”
 “是的,不过他们,伍斯特也好,克瑙斯特也好,普利巴索夫也
好,
 都会回答您说,存在这一意识来自所有感觉的汇合,存在这一
意识是感觉之结果。伍斯特甚至干脆说,
                 如果没有感觉,就没有存
在的概念。
    ”
 “我要说,正相反,柯兹尼雪夫开口说……
         ”
  可是这时列文又觉得他们刚刚要转向最主要之点,就又要避
开了,于是他决定向教授提一个问题。
 “照这样说,如果我的感觉消失了,
                如果我的肉体死亡了,就不
可能有任何东西存在了?他问道。
          ”
  教授似乎因为被打断精神上很痛楚,带着恼火的神气看了看
这个不像哲学家、倒像纤夫的奇怪的提问者,然后转过眼睛去看柯
兹尼雪夫,好像是问他;怎样说好呢?可是柯兹尼雪夫说话远不像
教授那样激烈,那样偏颇,在他头脑里留有广阔的天地,既回答了
教授,又能理解提问者朴素而自然的出发点。他笑了笑,
                        说道:
 “这个问题我们还没有资格解决……”
 “我们没有资格……”教授附和说。接着又继续阐述他的论
点。 不对,他说,我要指出的是,
  “  ”  “       如果像普利巴索夫说的那样干

            ・27 ・
脆,
 感觉是以印象为基础的,那我们就应该把这两个概念严格区别
开来。
  ”
  列文不再听了,只等教授告辞。




                八



  等教授走了以后,柯兹尼雪夫对弟弟说:
 “很高兴你来。要住些日子吧?庄子上情形怎样?
                      ”
  列文知道哥哥对庄子上的事不太感兴趣,他这样问只是出于
客套,所以列文就只是说了说卖小麦和金钱方面的一些事。
  列文本想对哥哥说说自己打算结婚,并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
甚至为此下了极大的决心;可是他一见到哥哥,听了他和教授的谈
话,
 随后又听到哥哥问起庄子上的事 他们母亲的田产还没有分,
               (
所以列文掌管着两房田产 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
           )           就感到,不知
为什么他不能跟哥哥谈自己的结婚打算了。他觉得,哥哥看待这
件事,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
 “ 你们那儿的地方自治会的情形呢,
  哦,              怎么样?
                     ”柯兹尼雪夫
问。他对地方自治会很感兴趣,认为地方自治会有很大作用。
 “我实在不知道……”
 “怎么?你不是地方自治会议员吗?
                ”
 “ 已经不是议员了;
  不,       我退出了,
               ”列文说, 我再也不出席会
                   “
议了。
  ”
 “真可惜!柯兹尼雪夫皱起眉头低声说。
     ”
  列文为了表白,讲起地方自治会会议上的情形。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呀!柯兹尼雪夫打断他的话说。 我们俄
           ”            “
国人总是这样的。能看到自己的缺陷,这也许是我们好的特点;可
是我们往往言过其实,我们把讽刺挖苦当作开心的事,讽刺挖苦的
                如果让其他欧洲国家的人,
话天天挂在舌头上。我只对你说一点,

              ・28 ・
比如德国人、英国人,实行像我们的地方自治这样的制度,他们准
会利用这种制度 培育出自由的风气,可是我们却只是嘲笑 嘲笑
罢了。
  ”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
            ”列文负疚地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尝
                    “
试。我也诚心诚意地试过了。我无能为力。力不从心。
                       ”
  “不是力不从心,柯兹尼雪夫说,你对事情的看法不对。
         ”      “         ”
  “也许是这样,列文沮丧地回答说。
        ”
  “你知道吗,尼古拉弟弟又到这儿来了。
                   ”
  尼古拉是列文的亲哥哥,是柯兹尼雪夫的异父同母弟弟,是一
个完全堕落了的人,把自己的大部分产业都挥霍掉了,经常跟一些
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和兄弟们都闹翻了。
  “你说什么?列文恐惧地叫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
       ”         “      ”
  “普罗科菲在街上见过他。
             ”
  “就在这儿,在莫斯科吗?他在哪儿?你知道吗? 列文霍地站
                       ”
起来,就好像马上要去找他。
  “我悔不该把这事告诉你,柯兹尼雪夫看到小弟激动的样子,
             ”
摇摇头说。 我叫人打听到他住的地方,
     “            替他还清了欠特鲁宾的
债,把借据给他送去。瞧,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
  柯兹尼雪夫从吸墨纸底下抽出一张纸条,
                   递给弟弟。
  列文看了看这张用古怪而熟悉的笔迹写成的字条: 我恳求你
                       “
们不要打扰我吧。这是我对我亲爱的兄弟们的唯一要求。尼古
拉 列文。
 ・  ”
  列文看 完 字 条, 有 抬 头, 里 拿 着 字 条 站 在 柯 兹 尼 雪 夫
            没      手
面前。
  他想从此忘记这个不幸的哥哥,又意识到这样是很卑劣的,这
两种想法在心中搏斗着。
  “他显然是想侮辱我,
           ”柯兹尼雪夫继续说, 可是他侮辱不了
                    “
我,我是一心想帮助他,可是我知道,
                这是无能为力的。
                       ”
  “是的,
     是的,列文连声说。 我理解和珍视你对他的态度;
       ”      “             不
        ”
过我还是去看看他。
  “你要是想去,就去吧,不过我劝你不要去,
                     ”柯兹尼雪夫说。
“就是说,在我这方面,我没有什么怕的,他无法挑唆你来跟我闹;

                  ・29 ・
但是对于你来说,我劝你最好不去。没法子帮助他。不过,你想怎
样就怎样吧。
     ”
 “也许,没办法帮助他,但我觉得,尤其在这种时候……哦,这
不相干……我觉得,于心不安。
             ”
 “ 这我不懂,
  哦,   ”柯兹尼雪夫说。 我只懂得了一点,
               “       ”他补充
说,那就是忍让的教训。自从尼古拉弟弟变成这个样子以后,
 “                         我
对待所谓卑劣行为的态度就不同了,
               就姑息起来……你知道,他干
了些什么呀……”
 “ 这真可怕,
  啊,    太可怕了!列文连声说。
            ”
  列文向柯兹尼雪夫的仆人问清了尼古拉的地址以后,就准备
马上去找他,但又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改到下午再去。首先必须
办过这次来莫斯科要办的事情,才能有平静的心境。他离开哥哥
家,
 就来到奥布朗斯基的官府,打听了一下谢尔巴茨基家的情形,
前往他听说可以找到吉娣的地方。




                九



  下午四点钟,列文揣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在动物园门口下了
车,
 顺着小径向山上溜冰场走去,他料定可以在那里找到她,因为
在门口看到了谢尔巴茨基家的轿式马车。
  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门口停着一排排轿式马车、雪
橇、
 出租马车,还有不少宪兵。在大门口,在干干净净的小径上,在
雕花梁木的俄式小屋之间,到处都是衣着整洁、帽子在阳光下闪闪
发亮的人群。一株株老桦树那茂密的枝条都被雪压得弯了下来,
好像是穿起了节日的袈裟。
  他顺着小径往溜冰场走,一路上自言自语:
                    “不要翻腾,要镇
定。你翻腾什么?你怎么啦?安静点儿,傻东西!
                     ”他对自己的心
说。他越是拼命要自己镇定,越是紧张得气都喘不上来。有一个

               ・30 ・
熟人见到他,唤他的名字,列文却连他是谁都没有认出来。他来到
山脚下,山坡上往上和往下的滑雪板的铁链子发出一片叮当声,还
有下滑的滑雪板的刷刷声和欢乐的人声。他又走了几步,面前就
出现了溜冰场,他立刻就在溜冰的人群中找到了她。
  他是凭着他满心的欢喜和害怕,知道她就在这儿的。她站在
溜冰场那一头,正在和一位太太说话儿。她的服装和姿势似乎都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列文在人群中找她,就像在荨麻丛中找玫
瑰花一样容易。一切都因她而大放异彩。她是使周围一切绽开笑
靥的微笑。他心想:难道我能到冰上去,
        “         到她跟前去吗? 他觉得,
                        ”
她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不能去的圣地,有一会儿,他几乎要走了,因
为他是那样害怕。他必须控制自己,还必须考虑到,在她周围就有
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去去,而他自己也是可以到那儿去溜冰的。他
走下去,像对太阳一样对她不敢多看,但也像对太阳一样,即使不
去看,还是看得见她。
  每星期的这一天,这一天的这个时候,同一个圈子的、彼此都
相识的人都要来冰上聚会。这儿有炫耀绝技的高手,也有扶着椅
背胆怯而笨拙地学步的初学者,有孩子,
                 也有为延年益寿而溜冰的
老人。列文觉得他们都是与众不同的幸运儿,因为他们能在这儿,
就在她身旁。所有溜冰的人似乎都心安理得地在追赶她,赶过她,
甚至跟她说话儿,一个个尽情享用良好的冰面和晴朗的天气,快快
活活,似乎也完全不是因为有她在场。
  吉娣的堂弟尼古拉 谢尔巴茨基穿着短短的上衣和紧身裤,
          ・                 脚
登溜冰鞋,坐在长凳上,一看见列文,就冲他叫了起来:
 “ 全俄第一名溜冰高手!来了很久了吗?冰面好极啦,
  嘿,                      快
    ”
穿上冰鞋!
 “我没有冰鞋呀,列文一面回答,
        ”       一面因为在她面前这样大胆
和放肆心中暗暗吃惊,同时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她,虽然眼睛没有看
她。他觉得,太阳渐渐在向他靠近。她在拐弯的地方很不灵便地
摆动了一下她那裹在长靴里的秀足,显然很胆怯地朝他溜过来。
一个身穿俄式长衣的男孩子使劲挥动了几下双臂,把身子弯向地
面,很快就赶过了她。她溜得不怎么平稳;她把双手从吊在带子上
的暖手筒里抽出来,扎煞着,以防摔倒,眼睛看着她已经认出来的

             ・31 ・
列文,朝他笑着,同时也笑自己的胆怯。她打了个弯,用她那矫健
的秀足一蹬,便溜到堂弟跟前,抓住他的胳膊,微微笑着朝列文点
了点头。她比他想象的更要娇艳。
  他每想到她,都能十分真切地想象出她的整个身姿,尤其是那
不大的、披着淡黄头发的头,带着孩子般的开朗、和善神气,那样自
然地摆放在端正丰满的少女肩上,显得那样美丽动人。她脸上那
股孩子般神气,配上她的身段那种苗条的美,使她具有一种特别的
魅力,
  他是深深领略到的。但是,往往意想不到的、使人倾倒的是
她那温柔、安详而真挚的眼神,尤其是她的微笑,常常将列文带进
一种神奇境界,在这一境界中他感到心荡神怡,他记得自己在童年
时难得的一些日子里就是这样的。
  “您来这儿 很 久 了 吗? 说 着, 他 伸 过 一 只 手 来。“谢 谢
               ”她    向
您,列文捡起从她的暖手筒里掉出来的手帕,
 ”                  她又说。
  “我吗?没多久,我昨天……我是说今天……才到的, 列文因
                         ”
为激动,一下子没 有听明白她问的话,就回答说。“我 想 来 看 看
您,他说过这话,
 ”      立刻想起他是为什么来找她的,发起窘来,脸红
了。 我还不知道您会溜冰,
  “          而且溜得这样好。
                    ”
  她仔细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弄明白他发窘的原因。
  “您的称赞是很难得的。这里一直有人在说,您是了不起的溜
冰高手呢,她一面说,
    ”     一面用戴黑手套的纤手掸去落在暖手筒上
的霜花。
  “是的,我一度对溜冰很热心,很想达到完美的地步。
                         ”
  “您好像干什么事都很热心,
              ”她笑着说。“我真想看看您溜
冰。您就穿上冰鞋,咱们一块儿来溜吧。
                 ”
  “一块儿溜哩!真会有这样的事吗?列文看着她,
                 ”      心中想道。
  “我这就去穿,他说。
        ”
  于是他就去穿冰鞋。
  “先生,您很久没到我们这儿来啦,
                 ”溜冰场的侍者一面说,一
面扶住他的脚,把后跟扭紧。 您不来,
             “    这儿简直没有一个真正高
手了。这样行吗?他一面紧皮带,
       ”      一面说。
  “ 行,
   行, 请快一点儿,
           ”列文好不容易憋住情不自禁地流露在
脸上的幸福微笑,回答说。他心想: 是的,
               “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幸

                 ・32 ・
福!一块儿,咱们一块儿来溜吧,她说的呢。我现在就对她说说
吗?可是我很怕开口,就因为我现在很幸福,至少是有幸福的希
望……那怎么办呢?……不过应该说呀!应该说,就是应该说!
决不能优柔寡断!
       ”
  列文站起来,脱下大衣,在小屋旁那高低不平的冰面上轻轻跑
了几步,就跑到平滑的冰面上,毫不费劲地溜起来,不论快跑,慢
跑,
 不论向前、向后,左转、右转,似乎都是单凭自己的心意。他胆
怯地来到她跟前,但是她的微笑又使他镇定下来。
  她把一只手伸给他,他们就肩并肩地溜起来,渐渐加快速度,
溜得越快,她把他的手握得越紧。
  “要是跟您在一起,我早就学会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相信
您,她对他说。
 ”
  “在您依靠着我的时候,我也就相信自己了, 他说。可是他立
                     ”
刻就因为说出这话觉得害怕,脸也红了。果然,他一说出这话,她
脸上的亲切表情顿时消失,好像太阳躲进乌云里。列文看出他所
熟悉的她这种表示深思的脸部变化;她那光溜溜的额头上出现了
皱纹。
  “您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不过,我没有权利这样问, 他连
                          ”
忙说。
  “为什么呀?……没有,我什么不愉快的事也没有, 她冷冷地
                        ”
回答,并且立刻又补充说:您没有看见林侬小姐吗?
           “          ”
  “还没有。
      ”
  “您去看看她吧,她多么喜欢您呀。
                 ”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惹她不快了。上帝呀,帮助我吧! 列
                           ”
文想了想,就朝坐在长凳上那个一头灰白鬈发的法国老小姐跑去。
她笑嘻嘻地龇着一口假牙,像迎接老朋友一样迎接他。
  “啊呀, 我们都长了岁数,她用眼睛瞟着吉娣,
     瞧,       ”         对他说, 也
                           “
都见老了。小熊 ① 已经变成大熊啦! 法国老小姐又笑着说,
                 ”           并且
提起他以前和三位小姐开玩笑,把她们比做英国童话里的三只熊。
“还记得吗,您以前这样说过?
             ”


  ①   原文为英语。

               ・33 ・
这事他简直不记得了,可是她已经为这句笑话笑了十来年,并
且很喜欢这句笑话。
  “ 您去吧,
   哦,   你们去溜吧。我们的吉娣溜得挺好了,不是吗?
                            ”
   等列文又跑回吉娣身边,她已经不再绷着脸了,眼睛里又流露
出真挚和亲切的神气,可是列文觉得她的亲切中有一种特别的、故
作平静的意味。于是他惆怅起来。她谈了谈这位上了年纪的家庭
女教师,谈了谈她的怪癖,然后就问起他的生活情形。
  “冬天您在乡下难道不觉得寂寞吗?她问道。
                 ”
  “ 不寂寞,
   不,   我事情多得很,他说,
              ”  同时觉得她是要他依照她
这种平静 的 语 调 说 话, 也 无 力 脱 离 这 种 语 调, 像 初 冬 那 次
               他                  就
一样。
  “您这次来,要住很久吗?吉娣问他。
             ”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
       ”     却连想也不想,自己说的是什么。他
一想到,
   如果他受这种平静的朋友语调限制,他又会空手而回,一
无所获,于是他决定打破这种局面。
  “怎么会不知道?
         ”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您呀,他说,
              ”  但说过这话立刻就觉得害
怕了。
   不知是她没听见这话,还是她不愿意听,反正她好像打了一个
趔趄,脚磕碰了两下,就匆匆地从他身边溜走了。她溜到林侬小姐
跟前,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朝妇女换鞋的小屋溜去。
  “我的 上 帝, 做 了 什 么 呀!我 的 上 帝 呀!帮 助 我, 导 我
          我                          教
吧,列文祷告说,
 ”      同时觉得很需要剧烈地运动一下,就奔跑起来,
左旋右转,在冰上兜起圈子。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很出色的溜冰新手,嘴里叼着香烟,穿着
冰鞋,从咖啡室里走了出来,跑了两步,
                 就又蹦又跳、咔嚓咔嚓地顺
着台阶往下溜。他溜到下面,两臂那很随便的姿势都没有改变,就
在冰场上溜了起来。
  “ 这倒是新花样儿!列文说过,
   嘿,      ”     立刻就跑上去,想玩玩这种
新花样儿。
  “别摔坏了,没练过可不行!尼古拉 谢尔巴茨基对他叫道。
              ”   ・
   列文上了台阶,尽量在上面跑了几步,便溜了下来,一面用手

                   ・34 ・
臂在这种不熟练的动作中保持着平衡。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他绊了
一下,但是一只手刚刚触及冰面,就猛一使劲,恢复了平衡,便笑着
溜了开去。
 “他这人真好,真可爱,
           ”这时候吉娣和林依小姐从小屋里出
来,带着亲切而无声的微笑,像看着好哥哥一样看着他,心里想道。
“难道我有什么错儿吗?难道我做了什么坏事吗?人家说我卖弄
风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但我跟他在一起总觉得很快活,而且
他又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不过,他为什么说这种话呀?……”她
想道。
  列文跑得满脸通红,他看到吉娣要走,又看到来接她的母亲站
在台阶上,就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他脱下冰鞋,在动物园门口
追上了她们母女。
 “很高兴看到您,公爵夫人说。 我们还像往常一样,
        ”      “         星期四
接待客人。
    ”
 “这么说,就是今天啦?
           ”
 “我们很高兴接待您,公爵夫人淡淡地说。
          ”
  这种冷淡的态度使吉娣觉得难受,于是她忍不住要弥补一下
母亲的冷淡。她转过头来,笑盈盈地说:
 “再见!
    ”
              一张脸和眼睛都放着光,
  这时奥布朗斯基歪戴着帽子,          像个得
胜的英雄似的高高兴兴朝动物园里走来。可是他一走到岳母面
 岳母问起陶丽的健康状况,
前,           他回答时就流露出一脸忧愁和负疚
的神气。他闷闷不乐地小声和岳母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挺起胸膛,
挽住列文的胳膊。
 “怎么样,咱们走吧?
          ”他问道。 我一直在想着你,
               “        你来了,我
真高兴,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神气看着他的眼睛说。
   ”
 “走吧,走吧,列文怀着幸福的心情回答说,
       ”             因为他耳朵里还
回响着那 再见 的声音,
    “  ”    眼前还闪现着说这话时的笑靥。
 “上英国饭店还是爱弥塔日饭店?
               ”
 “随便。
    ”
 “好吧,就去英国饭店,
           ”奥布朗斯基说。他选择英国饭店,是
因为他在英国饭店欠的账比在爱弥塔日欠的账多。所以他认为不

               ・35 ・
去英国饭店不好。 你有马车吗?那太好啦,
        “           因为我已经把我的那
辆打发走了。
     ”
  两个朋友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列文在寻思吉娣脸上的表情变
化意味着什么。他一会儿认为是大有希望的,一会儿又悲观失望,
看清楚他的希望是没有根据的,可是同时又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
另一个人,不像他看到她的微笑和听到她说 再见 之前那样子了。
                   “  ”
  奥布朗斯基一路上想的是晚餐的菜单。
  “你喜欢比目鱼吧?快到饭店门口的时候,
          ”          他问列文。
  “什么?列文反问道。 比目鱼吗?是的,
     ”      “       我太喜欢比目鱼了。
                            ”




              十



  列文跟着奥布朗斯基一起走进饭店的时候,他不由地发现奥
布朗斯基脸上和整个身上有一股特别的神气,似乎是一股压抑着
的喜洋洋的神气。奥布朗斯基脱下大衣,歪戴着帽子,往餐厅里走
去,
 一面对那些围上来的身穿燕尾服、手拿餐巾的鞑靼侍者吩咐
着。他不住地向左向右点头,向遇见的熟人致意,在这里也像在任
何其他地方一样,认识的人见到他都很高兴。他走到酒台跟前,就
着干鱼喝了几口酒,对柜台里面那个浓妆艳抹、一身都是缎带、花
边和一头鬈发的法国女人说了两句酸溜溜的话,逗得这个法国女
人都捧腹大笑。这个法国女人好像全部是由假发、花粉和香料油
做成的,列文就因为感到恶心,一口酒也没有喝。他好像来到很肮
脏的地方,急忙走开了。他的心中还萦回着吉娣的音容笑貌,他的
眼睛在笑着,闪耀着得意和幸福的光彩。
  “请到这边来,大人,这儿清静些,大人, 一个特别殷勤的头发
                    ”
花白的鞑靼老头说。这老头屁股很大,燕尾服的后襟叉了开来。
“请吧,大人,他对列文说。为了表示对奥布朗斯基敬重,
      ”                   他也殷
勤招呼他的客人。

             ・36 ・
一眨眼工夫他就在青铜吊灯下面一张已铺了桌布的圆桌上又
铺了一块干净桌布,把丝绒椅子推了推,
                 就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奥
布朗斯基面前,听候吩咐。
  “大人,您要是肯赏光,有一个单间就要空出来了:戈里曾公爵
和一位太太这就要走。新鲜牡蛎也到啦。
                 ”
  “ 牡蛎!
   啊, ”
  奥布朗斯基沉思起来。
  “是不是改变一下计划,列文?他指着菜单说。他的脸上露出
               ”
非常迟疑的神情。 牡蛎好不好?你要注意!
        “          ”
  “是弗伦斯堡 ① 货,大人,我们没有奥斯坦德② 货。
                           ”
  “弗伦斯堡货是弗伦斯堡货,可是,新鲜不新鲜呢?
                        ”
  “昨天刚到,大人。
          ”
  “那好吧,是不是就先来牡蛎,然后把整个计划也变动一下,怎
么样?
  ”
  “随便怎样都行。我最喜欢的是菜汤和麦粥;不过这儿自然没
有这种东西。
     ”
  “尊意指的是不是俄国麦粥?
              ”鞑靼老侍者朝列文弯下腰来问
道,就像保姆对小孩子一样。
  “不必了,说实在话,你点的菜,都不错。我刚刚溜过冰,肚子
也饿了。他发现奥布朗斯基脸上有不高兴的神气,
   ”                  又补充说: 你
                          “
别以为我不欣赏你点的菜,我吃起来一定很喜欢。
                     ”
  “当然啦!不管怎么说,吃是人生一大乐事,
                     ”奥布朗斯基说。
“那么,伙计,就给我们来二十个, 二十个太少,
                不,     来三十个牡蛎,
一个蔬菜汤……”
  “普伦丹叶尔汤,鞑靼老侍者应声说。但是奥布朗斯基显然
         ”
不愿意为他提供用法语报菜名的机会。
  “蔬菜汤,明白吗?再来个浓汁比目鱼,再来个……煎牛排;注
意,要好的。哦,再来只腌鸡,怎么样,还有水果罐头。
                        ”
  鞑靼老侍者想起奥布朗斯基一向不喜欢照法文菜单点菜,就
没有跟着他重复菜名,不过自己还是抓住机会把所点的菜用法语


  ① ② 弗伦斯堡是德国城市,
               奥斯坦德是比利时城市。

               ・37 ・
全部重复了一遍: 普伦丹叶尔汤、
       “        秋尔保・索斯・鲍马尔舍、普拉
尔 阿 列斯特拉冈、 ・ ・
 ・ ・      色拉 杰 弗流伊……”接着像装了弹簧似的,
很麻利地把菜单放下,拿起酒单,递给奥布朗斯基。
 “咱们喝什么酒?
        ”
 “随便,不过要少一点儿,就香槟吧,列文说。
                 ”
 “怎么?开头就喝香槟?不过,
              好吧,
                就这样。你喜欢白封的吗?
                           ”
 “卡舍 布兰,老侍者用法语应声说。
    ・  ”
 “好吧,那就先上牡蛎和这种牌子的酒,以后上什么再说。
                          ”
 “遵命。葡萄酒要什么样的?
             ”
 “来纽意的吧。不,还是老牌沙勃利吧。
                  ”
 “遵命。要不要您的干酪?
            ”
 “好吧,就来帕尔玛干酪。你是不是喜欢别的什么?
                       ”
 “ 我随便,列文忍不住微笑,
  不,  ”        说。
  于是老侍者转身跑去,跑得燕尾服后襟不住地摆动。过了五
分钟,他端着一盘带珠母色贝壳的打开来的牡蛎,用手指头夹着一
瓶酒,像飞一样走了进来。
  奥布朗斯基揉搓了一下浆硬的餐巾,
                 塞到背心领口里,舒舒服
服地摆开两臂,吃起牡蛎。
 “挺不错,他一面用银匙把牡蛎吧唧吧唧地从珠母色贝壳里
     ”
往外挑,一个接一个地吃着,一面说。 挺不错, 他又说一遍,
                 “   ”       一面
抬起湿润而发亮的眼睛,忽而望望列文,
                 忽而望望鞑靼老侍者。
  列文也在吃牡蛎,虽然他觉得面包夹干酪更有味道儿。不过
他很欣赏奥布朗斯基那种狼吞虎咽的神气。就连鞑靼老侍者,一
面打开瓶塞,把泡沫乱飞的葡萄酒往精致的高脚玻璃杯里倒,一面
也带着很明显的得意笑容理着自己的白领带,看着奥布朗斯基。
 “你不怎么喜欢牡蛎吧?奥布朗斯基一面说,
           ”         一面把自己杯子
里的酒喝干,还是你有什么心事?嗯?
     “          ”
  他想让列文快活快活。可是列文不仅不快活,而且感到局促
不安。他有他的心思,因此来到这饭店里,看着一些人带着太太在
一个个单间里吃喝,看着侍者跑来跑去,
                 忙忙碌碌,觉得可怕,觉得
不舒服。这儿是铜器、镜子、煤气灯、侍者的天地,他觉得这一切都
带有污辱性。他很怕玷污了他心中的感情。

               ・38 ・
“我吗?是的,我心里有事;不过,除此以外,这一切都使我很
不舒服,他说。 你想象不出,
   ”   “      这一切对于我这个乡下人来说,有
多么别扭,就像我在你那儿看到的那位先生的指甲一样……”
 “是的,我看到你对格里涅维奇的指甲很感兴趣,奥布朗斯基
                      ”
笑着说。
 “我看不惯,列文回答说。 你设身处地,
      ”      “      体会体会我的心情,
用一个乡下人的眼光来看看。我们在乡下总是尽可能使自己的手
利落些,便于干活儿。因此我们经常剪指甲,有时还卷袖子。可是
这儿的人故意留指甲,能留多长就留多长,而且袖口缀的纽扣像小
碟子一样大,这么一来,两只手就什么事也不能干了。
                       ”
  奥布朗斯基快活地笑起来。
 “是的,这就表示,他不必干粗活儿了。他是用脑力的……”
 “也许是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别扭,正如这会儿我觉得这事儿
也很别扭:我们乡下总是尽可能快点儿把饭吃完,吃完了好干活
儿,
 可是咱们现在却是尽可能把吃饭时间拉得长一点儿,因此,咱
们才吃牡蛎……”
 “ 那当然,奥布朗斯基应声说。 不过这正是文明的目的:
  哦,  ”         “
一切为了享受。
      ”
 “ 如果这是文明的目的的话,
  哦,          那我宁可做野蛮人。
                      ”
 “你本来就很野蛮。你们列文家的人都很野蛮。
                     ”
  列文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难受,皱
    可是奥布朗斯基谈起另一个话题,
起了眉头;              立刻吸引了他的注
意力。
 “怎么样,今天晚上你到我们那儿,
                就是说,到谢尔巴茨基家去
吗?他推开骨骨棱棱的空牡蛎壳,
 ”             把干酪挪到面前,意味深长地闪
动着眼睛说。
 “是的,我一定去,
         ”列文回答说。 尽管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
                “
     ”
请并不热情。
 “ 你! 瞎 说 什 么 呀? 这 是 她 的 气 派 …… 喂, 计,
  瞧                               伙  来
汤!……这是她的气派,贵夫人气派嘛, 奥布朗斯基说。 我也要
                 ”        “
去,不过我要先去参加一下巴宁娜伯爵夫人的音乐会。哦,你怎么
不野蛮呢?你一下子就从莫斯科消失了,这事该怎样解释呢?谢

               ・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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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上) (俄)列夫·托尔斯泰 力冈译

  • 1. 名家名译 世界文学名著文库 安娜・卡列尼娜 (上) 俄 〉列夫・托尔斯泰 / 著 力冈 / 译 全译插图本 中国戏剧出版社
  • 2. 列夫・托尔斯泰像 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19世纪俄国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其作 品无论是《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还是《复活》都以卓越的真实性 、 以及对人物深刻的心理分析而赢得评论家的广泛赞誉。他一生的文学活动,主 要集中在1861-1905年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托尔斯泰在描写这一阶段 的俄国生活时所提出的重大问题和他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使他的作品在世界文 “ 学中占第一流的地位”,其成就“超越了任何在世的小说家” ,而他本人也被称 为“俄国土地上伟大的作家” 。
  • 3.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安娜・卡列尼娜 /(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Tolstoy,L.N.)著; 力冈译. -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9 (世界文学名著文库.第 4 辑) ISBN 7-104-02153-1 Ⅰ.安… Ⅱ.①列…②力… Ⅲ.长篇小说 - 俄罗斯-近代 Ⅳ.I512.44 中国版本图书馆 CIP 数据核字(2005)第 094935 号 世界文学名著文库(第 4 辑) 安娜・卡列尼娜 策 划:中国戏剧出版社 作 者: 〔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译 者:力 冈 责任编辑:赵 莹 执行编委:马 跃 王慧川 刘 琳 肖玲玲 陈荣赋 段 冶 徐胜华 龚雪莲 封扉设计:李庆伟 美术编辑:杨玉萍 责任出版:冯志强 出版发行:中国戏剧出版社 社 址:北京市海淀区紫竹院路 116 号嘉豪国际中心 A 座 10 层 邮政编码:100089 电 话:010-84002504(发行部) 传 真:010-84002504(发行部) 电子信箱:fxb@xj.sina.net(发行部) 经 销:全国新华书店 印 刷:北京东海印刷有限公司 开 本:760mm × 980mm 1/32 印 张:157 字 数:4021 千 版 次:2005 年 9 月 北京第 1 版第 1 次印刷 书 号:ISBN 7-104-02153-1/I・854 定 价:103.00 元(全 12 册) 版权所有 违者必究
  • 4. 内 容 提 要 托尔斯泰第二部里程碑式的长篇小说,创作于1873 —1877 年。 作品由两条既平行又相互联系的线索构成:一条是安娜与卡列宁、 伏伦斯基之间的家庭、婚姻和爱情纠葛; 一条是列文和吉娣的爱情 生活及列文进行的庄园改革。安娜是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年 轻漂亮,追求个性解放和爱情自由, 而她的丈夫却是一个性情冷漠 的 官僚机器 。一次在车站上, “ ” 安娜和年轻军官伏伦斯基邂逅,后 者为她的美貌所吸引,拼命追求。最终安娜堕入情网,毅然抛夫别 子和伏伦斯基同居。但对儿子的思念和周围环境的压力使她陷入 痛苦和不安中,而且她逐渐发现伏伦斯基并非一个专情的理想人 物。在相继失去儿子和精神上最后一根支柱——伏伦斯基后, — 经 过一次和伏伦斯基的口角,安娜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在这个虚伪的 社会中生活下去,绝望之余,她选择了卧轨自杀。小说揭露了 19 世纪六七十年代俄罗斯上流社会的丑恶与虚伪,同时也表达了作 者处在社会转型期时所进行的复杂的道德探索和思想探索。 ・1 ・
  • 5. 主要人物表 安娜 卡列尼娜     留里克王室的后裔, ・ 卡列宁的妻子,伏 伦斯基的情人。美丽、聪慧,渴望个性 解放和婚姻自由。 列文 大学毕业生,贵族地主,吉娣的丈夫。 志在探索解决地主与农民关系的问题, 结果理论探索和实际行动均告失败,最 终皈依宗教获得解脱。 卡列宁 彼得堡官僚,省长,后升任沙皇政府部 长。安娜的丈夫。典型的 官僚机器 , “ ” 自私、虚伪、刻板、冷酷,一心追逐名利, 丝毫不懂风情。 伏伦斯基 年轻军官,彼得堡贵族。安娜的情夫。 英俊、 方、 地 位、 财 产、 前 程。 大 有 有 有 典型的花花公子,曾真心爱过安娜,最 终还是冷落抛弃了她,直接导致了她的 卧轨自杀。 吉娣 贵族小姐,列文妻子,陶丽的妹妹。温 天真善良, 柔美丽, 虽稍显平庸和浅薄, 但讨人喜欢。贤妻良母型女性,作家心 目中完美“家庭女性”的代表。对丈夫 的探索表示理解和支持, 最终又因为丈 夫而选择了不予过问。 奥布朗斯基 没落贵族。安娜的哥哥,陶丽的丈夫。 ・1 ・
  • 6. 生活奢侈荒唐,为谋一个多薪职位,不 惜向犹太新贵资本家摇尾乞怜。 陶丽 奥布朗斯基的妻子,安娜的嫂子,吉娣 的姐姐。又 一 个 标 准 的“贤 妻 良 母”。 但是只会做妻子和母亲,活得狭隘而可 怜。虽羡慕安娜所获得的爱情却又不 敢自己努力去争取。 科兹内舍夫 列文的同父异母哥哥,知识分子,资产 阶级自由主义者。 ・2 ・
  • 7. 目  录 第一部 …………………………………………………………… 1 第二部 …………………………………………………………… 127 第三部 …………………………………………………………… 257 第四部 …………………………………………………………… 379 第五部 …………………………………………………………… 467 第六部 …………………………………………………………… 587 第七部 …………………………………………………………… 713 第八部 …………………………………………………………… 819 ・1 ・
  • 8. 伸冤在我, 我必报应。 ① 引自 新约 罗马书 第十二章第十九节。全名为:亲爱的弟兄, 《 ・ 》 “ 不 要自己伸冤, 宁可让步,听凭主怒,因为经上记着: 主说, ‘ 伸冤在 我,我必报应。’”
  • 10. 一 幸福的家庭每每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苦情。 奥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乱了套。妻子发现丈夫和以前的法籍 女家庭教师有私情,就向丈夫声明,不能再跟他一起过下去了。这 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三天。在这样的状况下,不仅夫妻两人,而且一 家大小,上上下下,都感到非常难受。他们都觉得生活在一起没有 意思,觉得他们这奥布朗斯基一家大小、 上上下下的关系还不如随 便哪一家客店里萍水相逢的旅人。妻子在房里不出来,丈夫已有 两天多不在家。孩子们在家里到处乱跑,就像丢失的孩子。英籍 女家庭教师跟女管家吵了架,写了信请朋友给她另找位置;厨师昨 天午餐时候就走掉了;做下手的厨娘和车夫也都提出要辞工。 在口角之后第三天,司捷潘 阿尔卡迪奇 奥布朗斯基公爵 社 ・ ・ ( 交界都叫他小名司基瓦 在惯常的时间, ) 也就是早晨八点钟醒来, 不是在妻子的卧室里,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在上等山羊皮沙发 上。他把保养得很好的肥胖身子在弹簧沙发上翻转了一下,紧紧 抱住枕头的另一头,将脸贴在枕头上,似乎还想再睡上很久;可是 他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坐在沙发上, 睁开眼睛。 “ 哦, 哦, 是怎么来着?他回想着梦境, ” 在心里说。 哦, “ 是怎么 来着?对了!是阿拉宾在达姆施塔特举行宴会; 不是在达姆施 不, 塔特,而是在美国的什么地方。对了,不过达姆施塔特 ① 就在美 国。对了, 拉 宾 在 玻 璃 桌 子 上 设 宴, 桌 子 也 唱 起《我 的 宝 阿 连 》② 贝 , 不是 我的宝贝 , 《 》 而是更好听的什么歌儿,还有一些小小 的长颈玻璃瓶,玻璃瓶原来都是女人,他回想道。 ” ① 达姆施塔特是德国西部的一个城市。 ② 原文为意大利语。 ・3 ・
  • 11. 奥布朗斯基的眼睛放射出快活的光彩。他微微笑着沉思默想 起来。 是啊, “ 真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梦里还有很多妙事儿,不过 用言语是说不出来的,而且一醒来连想也想不清楚了。 ”他看到一 幅呢绒窗帘边上透进来的一缕阳光,便快活地把两条腿从沙发上 耷拉下来, 用脚去找妻子绣了花的那双金色鞣皮拖鞋 那是去年给 ( 他的生日礼物 , ) 而且依照他九年来的老习惯,不等起床,就朝他在 卧室里挂晨衣的地方伸过手去。这时他才猛然想起来,他不是睡 在妻子的卧室里,而是睡在书房里,想起自己为什么不睡在卧室 里,而睡在书房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皱起眉头。 “ 唉, 唉, 唉!咳!……”他回想起一切种种,叹起气来。于是 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他和妻子口角的详情细节、他的尴尬情形和 他自己铸成的、最使人伤心的过错。 “是啊!她不肯原谅,也不可能原谅。而且最糟糕的是,一切 都是我的过错——是我的过错, — 却也不能怪我。可悲之处就在这 里,他想道。 唉, 唉! ” “ 唉, ”他回想起这次口角中最使他难堪的场 面,灰心绝望地叹起气来。 最不愉快的是开头那一会儿,那时他从剧院回来,欢欢喜喜, 高高兴兴,手里拿着给妻子的一个老大的梨子,在客厅里没有找到 妻子,奇怪的是,在书房里也没有找到她, 最后却看到她在卧室里, 手里拿着那封倒霉的、露了底儿的信。 她, 这个一向心事重重,忙忙碌碌,而且他认为头脑非常简单 的陶丽,一动不动地坐着,手里拿着信, 带着恐怖、绝望和愤怒的神 情看着他。 “这是什么?这?她指着信, ” 问道。 在回想这事的时候,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使他懊恼的主要倒不 是事情本身,而是他怎样应付妻子这话。 他这时的情形,正是人干了非常可耻的事突然被揭穿时的情 形。他不善于装扮一副脸相,以应付他的过错暴露后面对妻子时 的局面。他没有表示委屈,没有否认,没有申辩,没有请求原谅,甚 至也不是满不在乎——不管怎样, — 都要比他的做法好呀!——他 — 的脸上竟完全不由自主地 奥布朗斯基一向喜欢生理学, ( 他认为这 是 大脑反射 ) 完全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种习惯的、 “ ”, 和善的、因而 ・4 ・
  • 12. 是一种很傻的笑。 他怎么也不能原谅自己这种傻笑。陶丽一看到这种笑,就像 被戳了一刀似的,浑身打起哆嗦,发作起来,暴跳一阵,说了一大串 难听的话,就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从此就不愿意看到丈夫了。 “怪就怪这种傻笑,奥布朗斯基想道。 ”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呀? ”他灰心丧气地自己对 自己说,自己也无法回答。 二 奥布朗斯基是一个以诚对己的人。他不能欺骗自己,不能让 自己相信他已经悔恨自己的行为。他这个三十四岁的风流美男 子, 不再爱一个只比他小一岁、已经是五个活着、两个死去的孩子 的母亲的妻子,这一点他也不后悔。他后悔的只是,他没有想更好 的办法把妻子瞒住。不过他还是深深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困难,而 且也心疼妻子,心疼孩子,心疼自己。他要是早知道这事儿会使妻 子如此伤心,也许他会想出更好的办法把自己的罪过遮盖住,瞒过 妻子。他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他模模糊糊感觉妻子 早就猜想到他对她不忠实,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甚至 以为,她这个年老色衰、已经毫无风姿、 毫无魅力、只是一窝孩子好 母亲的 普 通 女 人, 该 通 情 达 理, 计 较 什 么。谁 知 完 全 不 是 应 不 这样。 “ 糟透了!咳, 咳!糟透了!奥布朗斯基一再地唉声叹 唉, 咳, ” 气,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这事儿没闹出来之前, “ 这一切有多么 好, 我们过得多么好呀!她有了几个孩子,心满意足,欢欢喜喜,我 什么也不干涉她,随她怎样照管孩子,料理家务。是的,她是我们 家的家庭教师,这不大好。真不好!勾搭自己家里的家庭教师,是 有点儿不像话,有点儿下流。可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教师呀! ・5 ・
  • 13. (他十分真切地想起罗兰小姐 ① 那滴溜溜的黑眼睛和她的笑容。 ) 不过她在我们家里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放肆呀。最糟糕的是,她 已经……简直就像是存心叫我过不去!咳, 咳!可是有什么办 咳, 法,有什么办法呀? ” 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只除了生活常常为一切最复杂、最难解 决的问题提供的通用办法。这办法就是:应该糊里糊涂过下去,也 就是应该忘却烦恼。在梦中忘却烦恼已经不可能,至少不到夜里 不可能,已经不能再回到玻璃瓶女人唱歌的音乐境界中去;看来, 只有在生活的梦中忘却烦恼了。 “以后自有办法的,奥布朗斯基自己对自己说过这话, ” 站起身 来, 穿上蓝绸里子的灰色晨衣,把带子系好,往宽阔的胸膛里深深 吸了一口气,习惯地迈开矫健的步子, 一双八字脚便十分轻盈地支 撑着他那肥胖的身躯来到窗前。他拉开窗帘,使劲按了按铃。贴 身老仆马特维听到铃声,立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长衣、靴子和一 封电报。理发师也手持理发家什跟着马特维走了进来。 “有没有衙门里来的公事?奥布朗斯基接过电报, ” 在镜子前面 坐下来之后,问道。 “在桌上呢,马特维回答过, ” 带着关心和询问的神气看了看东 家,等了一会儿,又带着调皮的笑容补充说: 马车行老板派人来 “ ” 过了。 奥布朗斯基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在镜子里看了马特维一眼。 从镜子里相遇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来,他们彼此是默契的。奥布朗 斯基的眼神好像是在问:这话你何必说呢?难道你不知道吗? “ ” 马特维把两手插到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把一只脚向前伸了伸, 微微笑着,默默地、亲切地看了看东家。 “我叫他下个礼拜天再来,在这之前别来打扰您,也免得他白 跑,他说出了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话。 ” 奥布朗斯基明白,马特维是想说说笑话,让人注意他。奥布朗 斯基拆开电报,一面猜测着电报里常有的译错的字,把电报看了一 遍,他的脸顿时放起光来。 ① 原文是法语。以后凡法语一律排仿宋体,不再作注。 ・6 ・
  • 14. “马特维,我妹妹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明天要到了, ”这时理 发师正在刮他的长长的鬈曲络腮胡子中间那条红红的纹路,他让 理发师那光溜溜的胖手停了一下子,说道。 “谢天谢地,马特维说这话, ” 表示他和东家一样理解这次来访 的意义,就是说,奥布朗斯基的好妹妹安娜.阿尔卡迪耶芙娜这一 来,会促使夫妻和好起来。 “是她一个人,还是跟姑爷一起来?马特维问道。 ” 奥布朗斯基不好说话,因为理发师正在刮他的上嘴唇,他就竖 起一个手指头。马特维对着镜子点了点头。 “是一个人。给她收拾楼上的房间吗? ” “你去禀报达丽雅 亚力山大罗芙娜, ・ 她会吩咐的。 ” “禀报达丽雅 亚力山大罗芙娜吗?马特维似乎带着怀疑的神 ・ ” 气重复了一遍。 “是的, 去 禀 报。哦, 把 电 报 带 上, 头 告 诉 我, 是 怎 你 你 回 她 么说。 ” “您是 想 试 探 试 探 呀, 特 维 心 里 明 白 了, 过 他 嘴 里 只 ”马 不 是说: “ 老爷。 是, ” 当马特维手拿电报,穿着咯吱咯吱响的皮靴回到房里来的时 候,奥布朗斯基已经梳洗完毕,准备穿衣服。理发师已经走了。 “达丽雅 亚力山大罗芙娜吩咐我传话, ・ 说她要走了。让他,就 是说让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啦,马特维只是用眼睛笑着说, ” 然 后把手插到口袋里,歪着头盯住东家。 奥布朗斯基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他那漂亮的脸上出现了 和善而有点儿可怜的笑。 “啊?马特维?他摇着头说。 ” “没事儿,老爷,会雨过天晴的,马特维说。 ” “会雨过天晴吗? ” “是的,老爷。 ” “你这样想吗?是谁来了? ”奥布朗斯基听到门外有女人衣裙 的 声,就问道。 “是我,老爷,一个又利落又好听的女人声音说。接着在门口 ” ・7 ・
  • 15. 出现了保姆玛特廖娜那方方正正的麻脸。 “ 玛 特 廖 娜, 什 么 事? 布 朗 斯 基 迎 着 她 走 到 门 口, 哦, 有 ”奥 问道。 他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 尽管他和妻子的事全是他的错, 可是 家里几乎所有的人,就连这个老保姆,妻子的心腹,也都站在他这 一边。 “有什么事?他灰心丧气地说。 ” “您去一下,老爷,再去认个错儿吧。也许上帝会见怜的。她 太伤心了,叫人看着都难受,再说家里也闹翻了个儿。老爷,也该 心疼心疼孩子们呀。去认个错儿吧,老爷。有什么办法呢!谁系 的疙瘩,还得谁自己解呀……” “可是她不会听我的呀……” “您该做的要做到。上帝是仁慈的,您要祷告上帝,老爷,要祷 告上帝。 ” “ 好的, 嗯, 您去吧,奥布朗斯基忽然涨红了脸, “ ” 说。 好吧,给 我穿衣服,他对马特维说着, ” 很果断地脱下晨衣。 马特维已经举着准备好的衬衫,一面吹着衬衫上看不清楚的 一点什么东西,带着显然很高兴的心情像上马套一样把衬衫套到 东家那保养得很好的身体上。 三 奥布朗斯基穿好衣服,往身上洒了香水,抻了抻衬衫袖子,习 惯地把香烟、皮夹子、火柴、系着双股链子和坠头的怀表分别放进 几个口袋,抖了抖手帕,觉得尽管家庭遭遇不幸,自己浑身上下还 是洁净、芳香、健康、舒适的,带着这样的感觉轻轻抖动着双腿走了 出去,来到餐厅里,餐厅里已经摆好咖啡等着他了,咖啡旁边还有 信件和衙门里来的公事。 ・8 ・
  • 16. 他看了信件。有一封信令人很不愉快,是一个商人写来的,那 商人要买他妻子庄园里的树林。那树林是要出卖的;不过现在还 没有同妻子和好,这事儿根本谈不上。最不愉快的是,这样一来, 摆在面前的他与妻子和好的事就要掺杂上金钱利害关系。一想到 他可能受到金钱关系的支配,一想到他会为了出卖树林而想方设 法同妻子和好,就觉得是受了侮辱。 奥布朗斯基看完信,就把衙门里来的公事拉过来,迅速地翻阅 了两件公事,用粗大的铅笔做了几个记号,便把公事推开,喝起咖 啡;一面喝咖啡,一面翻开油墨未干的晨报,看了起来。 奥布朗斯基订阅的是一份自由主义的报纸,不是极端自由主 义的, 而是代表大多数人主张的报纸。尽管他对科学、艺术、政治 本身一概不感兴趣,他还是坚持大多数人及其报纸在这些领域的 观点,只有大多数人改变了观点,他才改变观点,或者不如说,不是 他改变观点,而是观点本身在他脑子里悄悄地变化。 奥布朗斯基从不选择什么派别和观点,而是这些派别和观点 自动来找他,就像他从不选择帽子和衣服的式样,只是穿戴大家都 穿戴的。由于进出上流社会,也由于通常在成年期渐渐发达的思 维需要有一定的活动,他必须有观点,就像必须有帽子一样。至于 他选择自由派,而没有选择他的圈子里也有许多人选择的保守派, 那也不是因为他认为自由派主张更合情合理,而是因为自由派主 张更适合他的生活方式。自由派说,俄国一切都很糟,确实如此, 奥布朗斯基就负债累累,钱简直不够用。自由派说,婚姻是过时的 必须进行改革, 制度, 确实如此,家庭生活很少给奥布朗斯基带来 乐趣,而且还要迫使他撒谎,作假,这是违反他的天性的。自由派 说, 或者应该说是暗示,宗教不过是箝制那一部分野蛮人的,确实 如此,奥布朗斯基即使做一次短短的礼拜,也觉得两腿酸痛,而且 他简直不懂,今生今世多快活点儿就不错了,何必用那么一些可怕 的、文绉绉的字眼儿谈论来世。此外,爱开玩笑的奥布朗斯基有时 喜欢捉弄老实人, 既然夸耀祖先, 说, 就不应该追溯到留里克 ① 为 止,而忘记自己的祖先——猴子。就这样, — 自由主义倾向成了奥布 ① 留里克,俄国的开国者。 ・9 ・
  • 17. 朗斯基的癖好,他爱自己的报纸,就像饭后的雪茄一样,因为报纸 可以在他的头脑里布起一层淡淡的雾。他看了社论,社论中说,在 我们这时代,叫嚷什么激进主义有吞没一切保守分子的危险,叫嚷 什么政府必须采取措施消除革命的祸害,是毫无必要的,相反, 我 “ 们认为,危险不在于臆想的革命祸害,而在于阻碍进步的传统势力 之顽固 , ” 等等。他又读了论述财政问题的一篇文章,文章中提到 边沁和穆勒 ①,并且不指名地讽刺了政府某部。他凭着机灵的头 脑,能够揣摩到任何讽刺的内涵:出自何人之手,针对何人,因何事 而发。这往往可以使他得到一定的乐趣。可是今天他一想到玛特 廖娜的劝告和家里如此不顺遂,这种乐趣就烟消云散。他还看到 贝斯特伯爵已赴维斯巴登的传闻,还看到根治白发、出售轻便马 车、 某青年征婚的广告;不过这些事没有像往常那样使他暗暗觉得 好笑和开心。 他看完报纸,喝过第二杯咖啡, 吃过黄油面包,就站起身来,拂 了拂背心上的面包屑,挺起宽宽的胸膛,很高兴地笑了笑,这不是 因为心里有什么特别快活的事儿,— ——这高兴的笑是良好的胃口 引起的。 不过这高兴的笑顿时使他想起了一切, 于是他沉思起来。 门外响起两个孩子的声音(奥布朗斯基听出那是小儿子格里 沙和大 女 儿 丹 尼 娅 的 声 音)。他 们 在 拖 拉 什 么 东 西, 东 西 翻 把 倒了。 “我说嘛, 不能叫乘客坐在车顶上, ”女儿用英语叫道, “快扶 起来! ” “全乱了套,奥布朗斯基想道, 孩子们没有人管了。 ” “ ”他走到 门口,唤了唤孩子,两个孩子丢下当火车玩儿的匣子,朝父亲跑来。 女孩儿是父亲的宝贝,大胆地跑了进来,搂住父亲,笑哈哈地 吊在他的脖子上,像往常一样,高高兴兴地闻着他的络腮胡子散发 的香水气味儿。最后,女孩儿吻了吻他那因为弯腰憋得通红的、闪 着慈爱光辉的脸,松开胳膊,就想往回跑,可是父亲把她拉住。 ① 边沁 1748 — ( 1832) 英国哲学家, , 社会学家,法学家。功利主义哲 学创始人。 穆勒 1806 — ( 1873) 英国哲学家, , 经济学家,历史学家。 ・10 ・
  • 18. “妈妈怎么样?他用手抚摩着女儿那光滑、 ” 娇嫩的脖子,问道。 “你好,他又微微笑着回答男孩儿的问候说。 ” 他意识到自己不怎么喜欢男孩儿,于是他总是竭力表示一视 同仁;可是男孩儿感觉出这一点,所以看到父亲冷淡的微笑,没有 报以微笑。 “妈妈吗?她起来啦,女孩儿回答说。 ” 奥布 朗 斯 基 叹 了 一 口 气。“这 么 看, 又 是 一 夜 没 睡, 她 ”他 想道。 “怎么样,她快活吗? ” 女孩儿知道父亲和母亲吵过嘴,知道母亲不会快活,父亲应该 知道这一点,知道他这样若无其事地问这话是装模作样。她为父 亲红了脸。他也立刻明白了这一点,脸也红了。 “我不知道,女孩儿说。 她没叫我们上课, ” “ 叫我们跟古丽小 姐上奶奶家去玩儿。 ” “ 去吧, 好, 我的好丹尼娅。哦,等一下, ”他还是把她拉住,抚 摩着她的娇嫩的小手说。 他从壁炉上取下昨天他放在那里的一盒糖果,挑了她喜欢的 两块给她,一块巧克力,一块软糖。 “给格里沙吗?女孩儿指着巧克力问。 ” “ 对。他又抚摩了几下她的肩膀, 对, ” 吻了吻她的头发根和脖 子,这才把她放开。 “马车套好啦,马特维说。 不过有一个女人找您有事, 他补 ” “ ” 充说。 “来了很久了吗?奥布朗斯基问道。 ” “有半个钟头了。 ” “我对你说过多少次,有人来要立即通报! ” “至少也得让您把咖啡喝完呀! ”马特维是用十分关切的粗大 嗓门儿说的,叫人没办法生气。 “好啦,快请她进来,奥布朗斯基烦恼得皱着眉头说。 ” 来人是卡里宁上尉的妻子,求办的是一件无法办到的、没有道 理的事;但是奥布朗斯基还是照常请她坐下,用心听她说完,不打 听完后又耐心地给她出了一个主意, 断她的话, 告诉她去找谁,怎 ・11 ・
  • 19. 样去找,而且又快又一丝不苟地用他那粗大、潇洒、漂亮而清楚的 笔迹给她写了一封信,写给一个可能有助于她的人。奥布朗斯基 送走了上尉的妻子,拿起帽子,站下来,想想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看来,他什么也没有忘,除了他希望忘记的妻子。 “ 咳!他垂下头, 唉, ” 漂亮的脸上出现了苦恼的表情。 去还是 “ 不去?他自己对自己说。于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 不必去,除 了虚伪作假之外,再也不会有什么,修补和改善他们的关系是不可 能的,因为不可能再使她变成美貌迷人的女子,他也不可能变成心 如死灰的老头子。除了作假和说谎, 现在不可能有别的结果;而作 假和说谎是违反他的本性的。 “不过早晚还是得做的;总不能这样下去呀,他竭力给自己鼓 ” 气说。他挺起胸膛,掏出一支烟, 点着了,吸了两口,就丢进贝壳烟 灰缸里, 快步穿过幽暗的客厅,推开另一道门,走进妻子的卧室。 四 陶丽穿着小褂,当年那一头浓密的秀发如今已经稀疏,扎成辫 子盘在脑后,一张脸瘦得瘪了下去, 一双惶惶不安的眼睛由于脸瘦 显得格外大,格外突出。她站在打开的小衣柜前面找东西,乱七八 糟的东西满屋子都是。她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望着门 口, 竭力要在脸上装出一副严厉和轻蔑的表情,却怎么也装不出 来。她觉得,她怕他,也害怕此刻和他见面。她刚刚试着做过这三 天来试了上十次的事:把自己的和孩子们的东西挑出来,带到娘家 去,可她就是下不了这个狠心;然而就是现在,也像上几次一样,她 仍然自己对自己说,不能就这样算了, 她要想法子治治他,羞羞他, 报复报复他,哪怕把他给她造成的痛苦, 还一小部分给他尝尝。她 还一直在说要离开他,可是她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可能, 是因为她无法不再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无法不再爱他。此外,她 ・12 ・
  • 20. 还觉得,既然在家里她都照管不好她的五个孩子,那么,到了她和 孩子们要去的地方,孩子们的情形必定会更糟。就是在这三天里, 最小的一个孩子因为喝了不干净的肉汤病了,另外几个孩子昨天 几乎没有吃什么。她觉得,走掉是不可能的;不过,她为了欺骗自 己,还是在收拾东西,做着要走的样子。 她一看到丈夫,就把手伸到衣柜抽屉里,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等丈夫走到她跟前,她才回头看了他一眼。可是,她原想在脸上摆 出一副冷峻和决绝神气的,结果却露出灰心和痛苦的神情。 “陶丽!他用低低的、 ” 羞怯的声音说。他缩着头,很想装出一 副听凭发 落 的 可 怜 相, 他 还 是 显 露 出 精 力 充 沛、 强 力 壮 的 可 身 样子。 她迅速地用眼睛扫了扫,把他那精力充沛的、健壮的身姿从头 到脚打量了一遍。 是啊, “ 他真是够快活,够得意的! 她想道。 可 ” “ 是我呢?……连他这副和善的模样儿也是令人讨厌的,大家还因 为他和善喜欢他,称赞他呢;我恨死了他这副和善模样儿, ”她想 道。她的嘴闭得紧紧的,在她那苍白的、神经质的脸的右边,腮上 的肌肉抽搐起来。 “您有什么事?她用急促的、 ” 不自然的胸音说。 “陶丽!他用打哆嗦的声音又唤了一声,安娜今天要来了。 ” “ ” “干我什么事?我不能接待她!她叫了起来。 ” “不过,这是应该的呀,陶丽……” “走开,走开,走开! ”她看也不看他,高声叫道,这叫声很像是 肉体疼痛引起的。 当奥布朗斯基想到妻子的时候,他的心情还能平静,还指望会 像马特维说的那样雨过天睛,还能心平气和地看报和喝咖啡;可是 等他看到她这张痛苦不堪的、憔悴的脸,听到这种听天由命的、灰 心绝望的声音,他连气都喘不上来,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眼睛 里闪出泪光。 “天啊,我做的是什么呀!陶丽!看在上帝面上吧!……要知 道…… 他说不下去了, ” 泪水涌到喉咙里。 她把衣柜关上,看了他一眼。 “陶丽,我能说什么呢?……只能说:请你原谅,原谅我……你 ・13 ・
  • 21. 想想,难道九年的共同生活不能补偿一时, 一时……” 她垂下眼睛,听着,等着听他说什么,似乎是在恳求他说点什 么,好让她不相信那事儿是真的。 “一时的冲动呀…… 他说出这话, ” 还想说下去,可是她一听到 这话,好像被戳了一刀,嘴又紧紧闭上, 右腮的肌肉又跳动起来。 “走开, 给我走开!她用更尖利的声音叫起来, 您别给我讲您 ” “ 的冲动,别讲您干的下流事吧! ” 她想走出去,可是身子摇晃了两下,她连忙抓住椅背,免得倒 下去。他的脸憋得老大,嘴咕嘟起来, 眼睛里充满泪水。 “陶丽!他已经是抽搭着说话了。 看在上帝面上, ” “ 想想孩子 们吧, 孩子们是无罪的。我有罪, 你就惩罚我,让我赎自己的罪吧。 凡是能做到的,我都愿意做!我有罪,我的罪大得没法说!可是, 陶丽,你要原谅我呀! ” 她坐下来。他听见她沉重的、 很响的呼吸声,心里说不出有多 么可怜她。她几次想开口说话,可是说不成话。他等待着。 “你想到孩子们,就想跟他们玩儿,可是我想到孩子们,就知道 他们这一下子完了,她说的显然是这三天来自己对自己说过多次 ” 的话里的一句。 她对他称 你 , “ ” 他带着感激的心情看了她一眼,就挨近些,想 去拉她的手,可是她带着厌恶的神情躲开他。 “我想着孩子们,所以,为了挽救孩子们,人世间什么事我都可 以干;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挽救孩子们:我是带他们离开 父亲呢,还是把他们丢给色鬼父亲……是的,就是色鬼父亲…… 哼, 您说说看,您干出那种……那种事儿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过 下去吗?这可能吗?您说说看,这可能吗? 她提高嗓门儿, ” 又说了 两遍。 在我的丈夫, “ 我的孩子的父亲跟自己孩子的教师私通之后 呀……”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有什么办法呀? ”他用可怜巴巴的声音 而且把头垂得越来越低了。 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我讨厌您,见了您就恶心!她叫起来, ” 越来越恼火了。 您的 “ 眼泪不值一文钱!您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您既没有良心,又没有德 恨您, 性!我厌恶您, 您和我不是一家人, 完全不是一家人!她带 对, ” ・14 ・
  • 22. 着痛苦和愤恨的心情说出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的 不是一家人 。 “ ” 他看了看她,看到她一脸愤恨的神气,感到又害怕又惊愕。他 不明白,正是他的怜悯激怒了她。她看出他对她是怜悯,而不是 爱。 是的, “ 她恨我。她不会原谅我的,他想道。 ” “这真可怕!太可怕了!他说出口来。 ” 这时另外一间屋里有一个孩子好像是跌倒了,哭了起来;陶丽 仔细听了听,脸色顿时变得温和了。 她显然是定了定神,好像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该怎 么办,然后霍地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可见她还是爱我的孩子的, ”他注意到孩子哭时她脸上的变 化,心里想道。 爱我的孩子, “ 她又怎么能恨我呢? ” “陶丽,再听我说一句,他跟在她后面说。 ” “您要是跟住我,我就唤仆人,唤孩子们来!让大家都知道您 是个下流东西!我今天就走,您就跟您的姘头住在这儿好啦! ” 她把门砰地带上,就出去了。 奥布朗斯基叹了一口气,擦了擦脸,就慢步朝外面走。 马特 “ 维说,会雨过天晴;可是,怎样才能雨过天晴呢?我看简直不可能。 唉, 多么糟呀!而且她嚷得有多难听呀!他想起她的叫嚷声和 唉, ” “下流东西 、姘头 这样的字眼儿, ”“ ” 自己对自己说。 也许, “ 丫头们 太难听了!奥布朗斯基站了一小会儿, 都听见了!太难听, ” 擦了擦 眼睛,叹了一口气,便挺起胸脯,走出卧室。 这天是礼拜五,德国钟表匠正在餐厅里给挂钟上发条。奥布 朗斯基想起自己和这个一丝不苟的秃头钟表匠开的玩笑,说这个 德国佬 为了给钟表上发条, “ 自己上的发条足够走一辈子 。他想 ” 起这句笑话,笑了。奥布朗斯基很喜欢妙语。 也许, “ 会雨过天晴 的!雨过天晴——这话就很妙,他想道。 应该这样说。 — ” “ ” “马特维!他叫道,那你就和玛丽娅把休息室收拾一下, ” “ 让安 娜 阿尔卡迪耶芙娜住吧,他对应声前来的马特维说。 ・ ” “ 老爷。 是, ” 奥布朗斯基穿上皮大衣,来到台阶上。 “您不回来用饭了吧?马特维送到门口, ” 问道。 “到时候再看。你拿去做开销, ”他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十卢 ・15 ・
  • 23. 布钞票,说道。 够了吧? “ ” “够也好,不够也好,总要设法对付过去, 马特维说过, ” 关上车 门, 退到台阶上。 这时陶丽已经哄得小孩子不哭了。她听到马车的声音,知道 他走了,便又回到卧室里。这是她躲避麻烦的家务事的唯一避难 所。她一走出去,家务事就把她缠住。就连现在,在她走进育儿室 的短短时间里,英籍家庭女教师和玛特廖娜就趁机向她提了几个 刻不容缓、只有她能够回答的问题:孩子们出去玩儿穿什么衣服? 要不要让他们喝牛奶?是不是叫人去另找一名厨师? “ 让我清净一会儿, 唉, 让我清净一会儿吧! 她说过, ” 便回到卧 室里, 又坐到刚才她和丈夫谈话时坐的地方,紧紧攥着瘦得连戒指 都戴不住的双手,细细回想刚才谈的一番话。 他走了!可是他跟 “ 她是怎样了结的呢? ”她想道。 莫非他现在还跟她幽会?我怎么 “ 不问问他呢?不行,不行,不能一块儿过下去。就算是我们还住在 一座房子里,我们也不是一家人。永远不是一家人! ”她带着特别 的意味又把她感到十分可怕的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天啊, “ 我以前 多么爱他,多么爱他呀!……以前我多么爱他呀!就是现在,难道 我不爱他吗?不是比以前更爱他吗?更可怕的是……”她想了个 头儿,却没有想出个结果,因为玛特廖娜从门口探进头来。 “您就吩咐一声,把我兄弟叫来吧, ”她说, “他总可以把饭做 好;要不然又要像昨天一样,孩子们到六点钟还吃不上饭。 ” “ 好吧, 哦, 我这就出去安排一下。您叫人去取新鲜牛奶了吧? ” 于是陶丽又忙起家务, 把自己的痛苦暂时淹没在繁忙的家务中。 五 奥布朗斯基凭着聪明的头脑,在学校里学习得很好,可是他又 懒又顽皮,所以毕业时成绩是很差的一个;然而,尽管他生活放荡, ・16 ・
  • 24. 官衔不高,年纪较轻,却在莫斯科一个机关里担任着体面而薪俸优 厚的主官职位。这个职位他是通过妹妹安娜的丈夫阿历克赛・亚 力山大罗维奇 卡列宁的关系谋得的。卡列宁在一个部里担任要 ・ 职,莫斯科这个机关就隶属于他那个部。不过,即使卡列宁不给他 的内兄谋得这个职位,奥布朗斯基也可以通过许许多多其他人士, 通过兄弟、姊妹、亲族、表亲、叔叔舅舅、姑妈姨妈,谋得这个职位或 者其他类似的职位,可以得到六千卢布的年俸,这笔进项他是非常 需要的,因为尽管他的妻子有大宗财产,他的家业却已经败落了。 半个莫斯科和半个彼得堡都是奥布朗斯基的亲戚和朋友。他 生来就在新旧显要人物的圈子里。官场上三分之一的人,也就是 那些老一辈的,是他父亲的朋友,从小就认识他;另外三分之一是 他的密友,还有三分之一是他的老相识。因此,地位、租金、租赁权 等等人世间福利的分配者都是他的朋友,他们是不会忘记自己人 的。奥布朗斯基要弄到一个肥缺,也就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了。需 要的只是不亢,不嫉,不争,不怨,而他生性随和,一向就是这样的。 假如有人对他说,他不能得到职位和他所需要的薪俸,他会觉得非 常可笑,何况他的要求并不过分; 他只是想得到他的同龄人已经得 到的,而且他担任这一类职务也不会比任何别的人差。 凡是认识奥布朗斯基的人都喜欢他, 不仅因为他性情和善、开 诚实可靠, 朗, 而且在他身上,那漂亮而体面的外表、晶亮的眼睛、 乌黑的眉毛和头发、白里透红的脸,蕴含着一股力量,对于跟他相 使人感到亲切和愉快。 哦!司基瓦!奥 遇的人能产生生理作用, “ 布朗斯基!幸会,幸会!几乎所有的人遇到他都要这样高高兴兴 ” 地笑着说。即使有时和他交谈之后并无特别高兴之处,再过一天、 两天,见到他还是同样高兴。 奥布朗斯基担任莫斯科这个机关主官职务已是第三年,不仅 得到同僚、下属、上司和一切跟他打过交道的人喜欢,而且也得到 他们的尊敬。奥布朗斯基在公务中赢得尊敬的主要原因是:第一, 因为知道自己也有种种缺陷,所以对待别人格外宽容;第二,是彻 底的自由主义态度,这种自由主义不是从报纸上学来的,而是生来 就有的,就因为这样,他对待一切人,不论其身份和职位高低,一律 平等对待,一视同仁;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对待所担任的公 ・17 ・
  • 25. 务非常淡漠,因此他从来没有热心过, 也从来没有犯过错误。 这天奥布朗斯基来到自己的官府里,由恭恭敬敬的门房陪着, 挟着公文包走进他的小办公室,穿上制服,这才来到办公厅里。文 书和职员们一齐起立,又快活又恭敬地鞠着躬。奥布朗斯基像往 常一样匆匆走向自己的位子,跟同事们握过手,便坐了下来。他说 了几句笑话,说得恰到好处,便收住话头,开始办公。应当保持几 分自由、随便, 几分官场气氛,才能使大家愉快地办理公务,奥布朗 斯基比谁都知道分寸。秘书也像奥布朗斯基办公厅里所有的人一 样, 又愉快又恭敬地捧着一叠公文走过来,用奥布朗斯基所提倡的 亲切、随便语气说道: “我们好不容易接到了奔萨省政府的报告。这不是,是否可 以……” “终于接 到了 吗? 布 朗 斯 基 用 一 个 手 指 头 按 住 公 文, ”奥 说。 “请吧,诸位…… 于是就开始办公。 ” “他们还不知道,他带着郑重其事的神气低下头听着报告, ” 心 里想道,他们的主官在半个钟头之前多么像一个闯了祸的孩子 “ 呢!在念报告的时候, ” 他的眼睛在笑着。办公要一直持续到下午 两点钟,到两点钟才休息和进餐。 还不到两点钟,办公厅的大玻璃门忽然开了,有一个人走了进 来。坐在沙皇像和守法镜下面的所有人员,很高兴有机会解解闷 儿, 都转头朝门口望去;可是站在门口的卫士把进来的人挡了回 去,随即把玻璃门闩上。 等念完公文,奥布朗斯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仿效时髦的自 由主义作风,就在办公厅里掏出烟来,朝他的小办公室走去。他的 两个同僚,官场老手尼基丁和侍从官格里涅维奇,跟他一起走了 出来。 “吃过饭咱们还来得及办完,奥布朗斯基说。 ” “当然来得及!尼基丁说。 ” “这个福明想必是个大滑头, ”格里涅维奇说的是他们正在办 的公事涉及的一个人。 皱了皱眉头, 奥布朗斯基听了格里涅维奇的话, 这是让他明白 过早地下断语是不适宜的,并且一句话也没有说。 ・18 ・
  • 26. “刚才进来的是谁?他问卫士。 ” “大人,有个人趁我一转身,问也不问就钻进来了。他要见您。 我说:等官员们出来,再说吧……” “他在哪儿? ” “大概是到过厅里去了,刚才还在这儿走来走去呢。哦,就是 他,卫士指着一个体格强壮、 ” 肩膀宽阔、留着鬈曲下巴胡的人说。 那人也不脱下羊皮帽,就踏着磨掉了棱角的一级级石头台阶又轻 又快地往上跑。有一个挟着公事包往下走的瘦小官员站了下来, 不以为然地看了看往上跑的人的两只脚,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了 看奥布朗斯基。 奥布朗斯基站在台阶顶上。他一认出往上跑的人,他那从制 更加容光焕发了。 服绣花领子里露出来的焕发着和悦光彩的脸, “原来是你呀!列文,难得难得!他打量着渐渐来到跟前的列 ” 文,带着亲热和嘲弄的笑容说。 你怎么不嫌脏, “ 到这种鬼窝儿里 来找我啦?奥布朗斯基说过, ” 握了握手,觉得不够,又吻了吻自己 的朋友。 来了很久了吗? “ ” “我刚到,就想来看看你, ”列文一面回答,一面腼腆而又生气 和不安地朝周围打量着。 “好啦, 上我的办公室去吧,奥布朗斯基知道这位朋友的腼腆 ” 是自尊心和恼火引起的,就说道。他挽住列文的胳膊,拉着就走, 好像是带着他脱离危险。 不论是跟六十岁的老头子, 奥布朗斯基跟所有相识的人, 二十 岁的小伙子,不论是跟戏子,跟大臣,跟商人,跟侍从武官,几乎都 是你我相称,因此他有许多亲密的朋友在社会阶梯的两个极端,这 些人如果知道他们通过奥布朗斯基的中介有了某种共同之处,会 感到非常惊奇的。凡是跟他喝过香槟酒的人,他都称 你 , “ ” 而他是 不论跟什么人都喝香槟酒的,因此,如果有下属在场,他遇到不体 面的 你 ( “ ” 他就是这样戏称他的许多朋友的 , ) 他可以凭他天生的 机灵,冲淡给与下属的不愉快 印象。列文并不是一个 不 体 面 的 “ ” 但是奥布朗斯基凭他的机灵感觉到, 你 , 列文以为他可能不愿意 在下属面前表露他和他的亲密关系,所以连忙把他领进自己的办 公室。 ・19 ・
  • 27. 列文和奥布朗斯基几乎同庚,他们相互称“ ”也不单是因为 你 喝过香槟酒。列文是他少年时代的伙伴和好友。尽管他们性格不 同, 志趣迥异,他们的友情却是深厚的,少年时代结交的朋友都是 这样。不过,尽管如此,他们也像那些选择了不同行当的人那样, 每个人在谈论对方的行当时,都会说是正当和有益的,在心里却是 鄙薄的。各人都以为自己过的生活是唯一的正当生活,朋友过的 生活不过是镜花水月。奥布朗斯基一见到列文,就忍不住流露出 几分嘲笑的神情。他看到列文从乡下来莫斯科,不知有多少次了。 列文在乡下忙着什么事,但究竟是什么事,奥布朗斯基从来不了 解, 而且也不感兴趣。列文每次来莫斯科,总是情绪激动,匆匆忙 忙, 有点儿局促不安,而且因为局促不安容易恼火,多半对事物抱 有全新的、出人意外的观点。奥布朗斯基觉得这很可笑,却也喜欢 这一点。同样,列文在心里也瞧不起这位朋友的城市生活方式和 他的官务,认为不值一谈,并且常常加以嘲笑。所不同的是,奥布 朗斯基因为干的是大家都在干的事,笑得理直气壮,和颜悦色,列 文笑得却不是理直气壮,有时还带着火气。 “我们早就盼你来了,奥布朗斯基走进办公室, ” 放开列文的胳 膊, 这似乎是表示,这儿没有危险了,然后说道。“看见你真是高 兴,太高兴了,他又说。 嗯, ” “ 你怎么样?好吗?什么时候到的? ” 列文没有作声,打量着奥布朗斯基两位同事那陌生的脸,尤其 是温文尔雅的格里涅维奇的手,那手指头那样长、那样白,那尖端 打弯的指甲那样长、那样黄,那袖口的纽扣那样大、那样亮,似乎那 双手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去了,使他无法再想什么了。奥布朗 斯基立刻发觉这一点,微微笑了笑。 “ 对了, 哦, 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他说。“这是我的两位同 事: 菲里浦 伊凡内奇 尼基丁, ・ ・ 米哈伊尔 斯坦尼斯拉维奇 格里涅 ・ ・ 维奇,然后转身对着列文: 这位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 ” “ 地方自治会议员,自治会的新派人物, 一只手能举五普特重的运动 畜牧学家, 家, 猎手,我的好朋友,谢尔盖 伊凡诺维奇 柯兹尼雪夫 ・ ・ ” 的弟弟。 “幸会幸会,小老头儿说。 ” “我有幸认识令兄谢尔盖・伊凡诺维奇, ”格里涅维奇说着,伸 ・20 ・
  • 28. 过他那指甲老长的瘦长的手。 列文皱起眉头,冷冷地握了握手,立刻转过身和奥布朗斯基说 话。虽然他非常尊敬已成为全俄闻名作家的异父同母哥哥,可是, 当别人不是把他当作康斯坦丁 列文, ・ 而是当作有名的柯兹尼雪夫 的弟弟的时候,他还是无法忍受。 “ 我已经不是自治会议员了。我跟所有的人都吵过, 不, 再也 不参加会议了,他对奥布朗斯基说。 ” “太快啦!奥布朗斯基微微笑着说。 是怎么一回事儿?因为 ” “ 什么? ” “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 ”列文说,可是他接着就说了起来。 “ 简单地说, 哦, 我认定地方自治会什么事也干不成,也不可能干成 什么事,他说了起来, ” 就好像刚才有什么人把他惹火了, 一方面, “ 成了玩具,玩的是议会那一套,要我玩玩意儿,我既不够年轻,又不 够年老;另一方面 他顿了一下 , ( ) 这是县里一伙儿人赚钱的工具。 以前是监护机构、法院,现在是地方自治会,只不过不是受贿,而是 拿干薪罢了,他说得慷慨激昂, ” 好像有的在场的人跟他争论,反对 他的意见。 “嘿!我看,你又变了,变成保守派了, ”奥布朗斯基说。“不 过,这事儿以后再谈吧。 ” “是的,以后再谈吧。不过我现在找你有事, ”列文一面说,一 面带着憎恨的神气盯着格里涅维奇的手。 奥布朗斯基微微笑了笑。 “你不是说过,再也不穿西服了吗? ”他打量着列文那崭新的、 显然是法国裁缝做的服装, “ 说。 对了!我看,这也是新变化。 ” 列文的脸一下子红了,但不像一般成年人那样脸红,— ——微微 有点儿红,自己不觉得,而是像小孩子那样脸红,— ——感觉到自己 腼腆得可笑,因而更羞得厉害,脸红得厉害,几乎要流出泪来。看 着这张聪明、刚毅的脸呈现出这样一种孩子般的状态,实在令人奇 怪,所以奥布朗斯基就不再看他了。 “咱们在什么地方再见见面呢?因为我非常非常需要和你谈 谈呀,列文说。 ” 奥布朗斯基似乎沉思了一下,说: ・21 ・
  • 29. “这样吧:咱们上古林家里去吃饭,就在那儿谈谈吧。三点钟 以前我没有事。 ” “ ” 不,列文想了想,回答说,我还要到别的地方去一下。 “ ” “ 好吧, 哦, 咱们就一起吃晚饭。 ” “吃晚饭?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不过有两句话要说 说,问问,以后再细谈。 ” “那你现在就说说这两句话,到吃饭的时候再细谈。 ” “就是这么两句话,列文说,其实, ” “ 没有什么特别的。 ” 他竭力克制自己的腼腆,因而脸上突然出现了发狠的神气。 “谢尔巴茨基一家人怎么样?一切还都是老样子吗?他说。 ” 奥布朗斯基早就知道列文爱上了他的姨妹吉娣,听了这话微 微笑了笑,眼睛里放射出快活的光彩。 “你说两句话,可是我用两句话却回答不了,因为……对不起, 你等一下……” 秘书走了进来,带着亲切的恭敬神气和一切秘书都有的那种 自以为办事比上司高明而又表示谦虚的神气,拿着公文走到奥布 朗斯基面前,说是请示,实际上是说明事情有些难办。奥布朗斯基 没有听完,就亲切地用手按了按秘书的衣袖。 “ 您就照我说的去办吧, 不, ”他一面说,一面笑着,以缓和口 并且简要地说了说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气, 就把公文推了推,说: “您就这样办吧,劳驾,就这样吧, 查哈尔 尼基奇。 ・ ” 一脸窘态的秘书退了出去。列文趁奥布朗斯基和秘书商议事 情的时候,完全脱离了难为情状态。他站着,两条胳膊撑在椅背 上,脸上出现了带有嘲笑意味的专注神气。 “我不懂,真不懂,他说。 ” “什么事你不懂?奥布朗斯基依然快活地笑着, ” 一面掏香烟, 一面说。他等着听列文发表奇谈怪论。 “我不懂你们在做些什么,列文耸着肩膀说。 办这种事你怎 ” “ ” 么能这样认真? “为什么不能? ” “因为没有意思嘛。 ” “你是这样想,可是我们的事情忙不完呢。 ” ・22 ・
  • 30. “都是一些纸上空谈的事。不过,干这类事情你是很有才干 的,列文补了一句。 ” “这么说, 你认为我有什么欠缺的地方吧? ” “也许是的,列文说。 但我还是很欣赏你的气派, ” “ 并且因为 有你这样一个大人物做朋友,感到十分荣幸。不过你没有回答我 的问题呀,他鼓足勇气对直地看着奥布朗斯基的眼睛, ” 补充说。 “ 好, 嗯, 好。你等着吧,你也会走到这一步的。你现在在卡拉 金县有三千俄亩土地,还有这样一身肌肉,脸色像十二岁小姑娘一 样红润,当然很好啦,可是到时候你也会到我们这儿来的。哦,你 所问 的 情 形 嘛, 这 样: 有 什 么 变 化, 过 可 惜 你 这 么 久 没 是 没 不 有来。 ” “怎么啦?列文惊愕地问。 ” “没什么,奥布朗斯基回答说。 咱们以后再谈吧。不过你这 ” “ 次来,究竟为什么事? ” “ 这个咱们也以后再谈吧, 噢, ”列文说这话时,一张脸又红到 了耳朵根。 “ 好的。明白了,奥布朗斯基说。 你要知道, 嗯, ” “ 我本来要请 你上我家去的,可是内人身体不大好。这样吧:你要是想见到他 们, 今天四点到五点,他们肯定在动物园。吉娣在那儿溜冰。你就 上那儿去吧,我回头去找你,咱们一块儿到什么地方去吃晚饭。 ” “好极了,那就再见吧。 ” “当心别误了!你这个人呀,我可是知道,要么会忘了,要么一 转身又跑回乡下去!奥布朗斯基哈哈笑着大声说。 ” “肯定不会的。 ” 列文已经走到门口,才想起没有和奥布朗斯基的两位同事打 招呼;就这样走出办公室。 “看起来,这是一位很有朝气的先生, ”等列文走出去,格里涅 维奇说。 “是的, 哥儿们,奥布朗斯基摇着头说, 真是一个幸运儿!在 ” “ 卡拉金县有三千俄亩土地,前途无量, 又是那样嫩气!可不像咱们 ” 这些人。 “您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司捷潘 阿尔卡迪奇? ・ ” ・23 ・
  • 31. “ 不好呀, 唉, 糟透了,奥布朗斯基重重地叹了口气, ” 说。 六 当奥布朗斯基问列文究竟为何事而来的时候,列文红了脸,并 且为了脸红生自己的气,因为他不能回答他说: 我是来向你姨妹 “ 求婚的,虽然他就是为这事来的。 ” 列文家和谢尔巴茨基家都是莫斯科的贵族世家,一向关系密 切, 交谊深厚。在列文上大学期间,这种关系更加密切了。列文同 谢尔巴茨基少爷,陶丽和吉娣的哥哥,一起准备应考,一起进入大 学。在这段时间里,列文经常出入谢尔巴茨基家,并且爱上了他们 这一家。这事儿看来不论多么奇怪,但列文确实爱上了这个家,爱 上了这一家人,尤其是这一家的姑娘。列文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母 亲了,唯一的一个姐姐又比他大很多岁,因此正是在谢尔巴茨基家 里, 他第一次感受到有教养的名门望族的家庭生活气氛,他由于父 母去世,还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在他的心目中,这一家人,尤其 是姑娘们, 仿佛个个都罩着一道神秘的、诗意的帷幕,他不仅看不 到他们的任何缺陷,而且认为罩在这道诗意的帷幕之下的,是最高 尚的感情和完美无瑕的品性。为什么这三位小姐今天说法语,明 天说英语;为什么她们在一定的时间轮流弹钢琴,一到时间琴声就 飞进这两个大学生做功课的楼上哥哥的房间;为什么那些教法国 文学、音乐、绘画、舞蹈的教师天天来; 为什么三位小姐在一定的时 间要和林侬小姐一起乘马车到特维尔林阴道上去兜风,还要穿上 自己的缎子皮袄——陶丽穿长的, — 娜塔丽雅穿半长的,吉娣穿短 而因此她那紧紧裹在红色长袜里的好看的腿儿就完全露了出 的, 为什么她们在特维尔林阴道上散步, 来; 要跟随着戴金帽徽的仆 人,— ——这一切以及他们的神秘世界的其他种种事情,他都无法理 不过他知道, 解, 那儿的一切种种都是美好的,他爱的正是这种种 ・24 ・
  • 32. 事情的神秘。 在大学时代,他差点儿爱上大小姐陶丽,只是陶丽很快就嫁给 了奥布朗斯基。后来他爱起二小姐。似乎他觉得一定要爱三姐妹 中的一个,只是拿不准究竟该爱哪一个。可是就连娜塔丽雅,刚刚 在社交界露面,就嫁给了外交官李沃夫。列文大学毕业的时候,吉 娣还是个孩子。谢尔巴茨基少爷进了海军,在波罗的海淹死了。 尽管列文和奥布朗斯基交情深厚,然而他和谢尔巴茨基一家的来 往就很少了。不过列文在乡下住了一年之后,今年冬初来到莫斯 科, 又见到谢尔巴茨基一家人的时候,他明白了,三姊妹中他真正 应该爱的是哪一个。 他这个出身望族、称得上富有的三十二岁男子,向谢尔巴茨基 家小姐求婚,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完全可能立刻被当作 理想的佳婿。可是列文已经堕入情网,因此他觉得吉娣在各方面 都极其完美,是超凡脱俗的天仙,而他自己是卑微低下的庸夫,别 人和她自己会认为他配得上她, 那是无法想象的事。 列文为了要见到吉娣,开始出入交际场所,几乎每天在交际场 上和她见面,就这样在销魂状态中在莫斯科过了两个月之后,忽然 断定这是不可能的事,便到乡下去了。 列文所以断定这是不可能的,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她家的人 眼里是一个没有出息的、跟美貌迷人的吉娣不般配的女婿,吉娣也 不会爱他的。在她家的人眼里,他已经三十二岁,却还没有固定的 而他的同辈有的现在已经当了上校和侍从武 地位和应有的作为, 官, 有的当了教授,有的当了银行行长和铁路局长,有的像奥布朗 斯基那样当了机关的主官;可是他 他很清楚他在别人眼里是一个 ( 什么样的人 不过是一个地主, ) 只会养养牛,打打野鸭,修修房屋, 也就是一个毫无出息的呆小子,所干的事情,在上流社会看来,都 是没有本事的人干的事。 美貌绝伦的吉娣也不会爱这样一个不英俊的人, 神秘的、 他自 认为是不英俊的;尤其不会爱这样一个毫无出色之处的平庸的人。 此外,由于他和她哥哥是朋友关系, 他过去对待她的态度是大人对 待小孩子的态度,他觉得这也是爱情上的一个障碍。他自以为是 一个不英俊的善良人,他认为,这样的人做朋友是可以的,而要得 ・25 ・
  • 33. 到像他爱吉娣那样的爱,就必须是一个美男子,尤其必须是一个出 类拔萃的人。 他听说,女人往往会爱丑陋而平庸的人,但他不相信这种事 儿,因为就他自己来说, 他就只能爱美貌、神秘和出类拔萃的女子。 但是,一个人在乡下呆了两个月之后,他认识到,这恋情已经 不是少年时代经历过的那种恋情, 这恋情使他片刻不得安宁;他认 识到, 她会不会做他的妻子这个问题不解决,他就活不下去;他认 识到, 他的灰心绝望只是出于他的臆测, 没有任何根据表明他会遭 到拒绝。于是他现在抱着坚定的决心来求婚,如果答应的话,就结 婚。要不然……他还无法想象,如果遭到拒绝,他会怎么样。 七 列文乘早班车来到莫斯科,住到异父同母哥哥柯兹尼雪夫家 里。他换过衣服,就走进哥哥的书房, 本想立刻就对他说说这次是 为什么来的,并且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可是书房里不是哥哥一个 人。他这里还坐着一位有名的哲学教授, 是特地从哈尔科夫来的, 为的是解释他们之间因为一个重要的哲学问题产生的误会。教授 在和唯物论者进行激烈的论战,柯兹尼雪夫很有兴致地注视着这 场论战,他读了教授最近的一篇文章后,写信给他,表示了自己的 不同意见;他责备教授对唯物论者过分让步。于是教授立即赶来, 要和他谈谈。正在谈的是一个很时髦的问题:在人类活动中,心理 现象和生理现象之间有没有界线?如果有, 这界线又在哪里? 柯兹尼雪夫微微笑着迎接弟弟,那是一种亲切的淡淡的笑,对 一切人都是通用的,他把弟弟和教授介绍过之后,又继续谈下去。 前额狭窄, 这位矮小的教授戴着眼镜, 脸色焦黄。他停了一下 跟列文打了个招呼, 子, 就又说起来,不再理会列文了。列文坐下 来,想等教授走,但很快就对讨论的问题发生了兴趣。 ・26 ・
  • 34. 列文在刊物上见到过他们谈到的一些文章,而且也读过,很感 兴趣,认为这是自然科学原理的发展。他在大学里学的是自然科 学,对于自然科学的原理是很熟悉的。但是,他从来没有把这些科 学论断,如关于人这种动物的起源、关于反射作用、关于生物学和 社会学的论断,和近来在他头脑里越来越频繁地出现的生与死的 意义问题联系起来。 他听着哥哥同教授谈话,发现他们常常把科学问题和精神问 题联系起来,有几次几乎转入精神问题, 可是每次他们一接触到这 个他认为最重要的问题,总是急忙避开,又回到细致的分类、修正 意见、论证、暗示和引用权威意见等方面,他就很难听懂他们说的 是什么了。 “我无法设想,柯兹尼雪夫用他惯用的清楚而明确的表达方 ” 式和优美的语调说,我无论如何不能赞同凯斯说的, “ 有关外部世 界的一切概念都是来自印象。我所得到的存在这个最根本的观 念,就不是通过感觉,因为没有传送这一概念的专门器官。 ” “是的,不过他们,伍斯特也好,克瑙斯特也好,普利巴索夫也 好, 都会回答您说,存在这一意识来自所有感觉的汇合,存在这一 意识是感觉之结果。伍斯特甚至干脆说, 如果没有感觉,就没有存 在的概念。 ” “我要说,正相反,柯兹尼雪夫开口说…… ” 可是这时列文又觉得他们刚刚要转向最主要之点,就又要避 开了,于是他决定向教授提一个问题。 “照这样说,如果我的感觉消失了, 如果我的肉体死亡了,就不 可能有任何东西存在了?他问道。 ” 教授似乎因为被打断精神上很痛楚,带着恼火的神气看了看 这个不像哲学家、倒像纤夫的奇怪的提问者,然后转过眼睛去看柯 兹尼雪夫,好像是问他;怎样说好呢?可是柯兹尼雪夫说话远不像 教授那样激烈,那样偏颇,在他头脑里留有广阔的天地,既回答了 教授,又能理解提问者朴素而自然的出发点。他笑了笑, 说道: “这个问题我们还没有资格解决……” “我们没有资格……”教授附和说。接着又继续阐述他的论 点。 不对,他说,我要指出的是, “ ” “ 如果像普利巴索夫说的那样干 ・27 ・
  • 35. 脆, 感觉是以印象为基础的,那我们就应该把这两个概念严格区别 开来。 ” 列文不再听了,只等教授告辞。 八 等教授走了以后,柯兹尼雪夫对弟弟说: “很高兴你来。要住些日子吧?庄子上情形怎样? ” 列文知道哥哥对庄子上的事不太感兴趣,他这样问只是出于 客套,所以列文就只是说了说卖小麦和金钱方面的一些事。 列文本想对哥哥说说自己打算结婚,并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 甚至为此下了极大的决心;可是他一见到哥哥,听了他和教授的谈 话, 随后又听到哥哥问起庄子上的事 他们母亲的田产还没有分, ( 所以列文掌管着两房田产 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 ) 就感到,不知 为什么他不能跟哥哥谈自己的结婚打算了。他觉得,哥哥看待这 件事,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 “ 你们那儿的地方自治会的情形呢, 哦, 怎么样? ”柯兹尼雪夫 问。他对地方自治会很感兴趣,认为地方自治会有很大作用。 “我实在不知道……” “怎么?你不是地方自治会议员吗? ” “ 已经不是议员了; 不, 我退出了, ”列文说, 我再也不出席会 “ 议了。 ” “真可惜!柯兹尼雪夫皱起眉头低声说。 ” 列文为了表白,讲起地方自治会会议上的情形。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呀!柯兹尼雪夫打断他的话说。 我们俄 ” “ 国人总是这样的。能看到自己的缺陷,这也许是我们好的特点;可 是我们往往言过其实,我们把讽刺挖苦当作开心的事,讽刺挖苦的 如果让其他欧洲国家的人, 话天天挂在舌头上。我只对你说一点, ・28 ・
  • 36. 比如德国人、英国人,实行像我们的地方自治这样的制度,他们准 会利用这种制度 培育出自由的风气,可是我们却只是嘲笑 嘲笑 罢了。 ”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 ”列文负疚地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尝 “ 试。我也诚心诚意地试过了。我无能为力。力不从心。 ” “不是力不从心,柯兹尼雪夫说,你对事情的看法不对。 ” “ ” “也许是这样,列文沮丧地回答说。 ” “你知道吗,尼古拉弟弟又到这儿来了。 ” 尼古拉是列文的亲哥哥,是柯兹尼雪夫的异父同母弟弟,是一 个完全堕落了的人,把自己的大部分产业都挥霍掉了,经常跟一些 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和兄弟们都闹翻了。 “你说什么?列文恐惧地叫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 ” “ ” “普罗科菲在街上见过他。 ” “就在这儿,在莫斯科吗?他在哪儿?你知道吗? 列文霍地站 ” 起来,就好像马上要去找他。 “我悔不该把这事告诉你,柯兹尼雪夫看到小弟激动的样子, ” 摇摇头说。 我叫人打听到他住的地方, “ 替他还清了欠特鲁宾的 债,把借据给他送去。瞧,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 柯兹尼雪夫从吸墨纸底下抽出一张纸条, 递给弟弟。 列文看了看这张用古怪而熟悉的笔迹写成的字条: 我恳求你 “ 们不要打扰我吧。这是我对我亲爱的兄弟们的唯一要求。尼古 拉 列文。 ・ ” 列文看 完 字 条, 有 抬 头, 里 拿 着 字 条 站 在 柯 兹 尼 雪 夫 没 手 面前。 他想从此忘记这个不幸的哥哥,又意识到这样是很卑劣的,这 两种想法在心中搏斗着。 “他显然是想侮辱我, ”柯兹尼雪夫继续说, 可是他侮辱不了 “ 我,我是一心想帮助他,可是我知道, 这是无能为力的。 ” “是的, 是的,列文连声说。 我理解和珍视你对他的态度; ” “ 不 ” 过我还是去看看他。 “你要是想去,就去吧,不过我劝你不要去, ”柯兹尼雪夫说。 “就是说,在我这方面,我没有什么怕的,他无法挑唆你来跟我闹; ・29 ・
  • 37. 但是对于你来说,我劝你最好不去。没法子帮助他。不过,你想怎 样就怎样吧。 ” “也许,没办法帮助他,但我觉得,尤其在这种时候……哦,这 不相干……我觉得,于心不安。 ” “ 这我不懂, 哦, ”柯兹尼雪夫说。 我只懂得了一点, “ ”他补充 说,那就是忍让的教训。自从尼古拉弟弟变成这个样子以后, “ 我 对待所谓卑劣行为的态度就不同了, 就姑息起来……你知道,他干 了些什么呀……” “ 这真可怕, 啊, 太可怕了!列文连声说。 ” 列文向柯兹尼雪夫的仆人问清了尼古拉的地址以后,就准备 马上去找他,但又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改到下午再去。首先必须 办过这次来莫斯科要办的事情,才能有平静的心境。他离开哥哥 家, 就来到奥布朗斯基的官府,打听了一下谢尔巴茨基家的情形, 前往他听说可以找到吉娣的地方。 九 下午四点钟,列文揣着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在动物园门口下了 车, 顺着小径向山上溜冰场走去,他料定可以在那里找到她,因为 在门口看到了谢尔巴茨基家的轿式马车。 这是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门口停着一排排轿式马车、雪 橇、 出租马车,还有不少宪兵。在大门口,在干干净净的小径上,在 雕花梁木的俄式小屋之间,到处都是衣着整洁、帽子在阳光下闪闪 发亮的人群。一株株老桦树那茂密的枝条都被雪压得弯了下来, 好像是穿起了节日的袈裟。 他顺着小径往溜冰场走,一路上自言自语: “不要翻腾,要镇 定。你翻腾什么?你怎么啦?安静点儿,傻东西! ”他对自己的心 说。他越是拼命要自己镇定,越是紧张得气都喘不上来。有一个 ・30 ・
  • 38. 熟人见到他,唤他的名字,列文却连他是谁都没有认出来。他来到 山脚下,山坡上往上和往下的滑雪板的铁链子发出一片叮当声,还 有下滑的滑雪板的刷刷声和欢乐的人声。他又走了几步,面前就 出现了溜冰场,他立刻就在溜冰的人群中找到了她。 他是凭着他满心的欢喜和害怕,知道她就在这儿的。她站在 溜冰场那一头,正在和一位太太说话儿。她的服装和姿势似乎都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列文在人群中找她,就像在荨麻丛中找玫 瑰花一样容易。一切都因她而大放异彩。她是使周围一切绽开笑 靥的微笑。他心想:难道我能到冰上去, “ 到她跟前去吗? 他觉得, ” 她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不能去的圣地,有一会儿,他几乎要走了,因 为他是那样害怕。他必须控制自己,还必须考虑到,在她周围就有 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去去,而他自己也是可以到那儿去溜冰的。他 走下去,像对太阳一样对她不敢多看,但也像对太阳一样,即使不 去看,还是看得见她。 每星期的这一天,这一天的这个时候,同一个圈子的、彼此都 相识的人都要来冰上聚会。这儿有炫耀绝技的高手,也有扶着椅 背胆怯而笨拙地学步的初学者,有孩子, 也有为延年益寿而溜冰的 老人。列文觉得他们都是与众不同的幸运儿,因为他们能在这儿, 就在她身旁。所有溜冰的人似乎都心安理得地在追赶她,赶过她, 甚至跟她说话儿,一个个尽情享用良好的冰面和晴朗的天气,快快 活活,似乎也完全不是因为有她在场。 吉娣的堂弟尼古拉 谢尔巴茨基穿着短短的上衣和紧身裤, ・ 脚 登溜冰鞋,坐在长凳上,一看见列文,就冲他叫了起来: “ 全俄第一名溜冰高手!来了很久了吗?冰面好极啦, 嘿, 快 ” 穿上冰鞋! “我没有冰鞋呀,列文一面回答, ” 一面因为在她面前这样大胆 和放肆心中暗暗吃惊,同时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她,虽然眼睛没有看 她。他觉得,太阳渐渐在向他靠近。她在拐弯的地方很不灵便地 摆动了一下她那裹在长靴里的秀足,显然很胆怯地朝他溜过来。 一个身穿俄式长衣的男孩子使劲挥动了几下双臂,把身子弯向地 面,很快就赶过了她。她溜得不怎么平稳;她把双手从吊在带子上 的暖手筒里抽出来,扎煞着,以防摔倒,眼睛看着她已经认出来的 ・31 ・
  • 39. 列文,朝他笑着,同时也笑自己的胆怯。她打了个弯,用她那矫健 的秀足一蹬,便溜到堂弟跟前,抓住他的胳膊,微微笑着朝列文点 了点头。她比他想象的更要娇艳。 他每想到她,都能十分真切地想象出她的整个身姿,尤其是那 不大的、披着淡黄头发的头,带着孩子般的开朗、和善神气,那样自 然地摆放在端正丰满的少女肩上,显得那样美丽动人。她脸上那 股孩子般神气,配上她的身段那种苗条的美,使她具有一种特别的 魅力, 他是深深领略到的。但是,往往意想不到的、使人倾倒的是 她那温柔、安详而真挚的眼神,尤其是她的微笑,常常将列文带进 一种神奇境界,在这一境界中他感到心荡神怡,他记得自己在童年 时难得的一些日子里就是这样的。 “您来这儿 很 久 了 吗? 说 着, 他 伸 过 一 只 手 来。“谢 谢 ”她 向 您,列文捡起从她的暖手筒里掉出来的手帕, ” 她又说。 “我吗?没多久,我昨天……我是说今天……才到的, 列文因 ” 为激动,一下子没 有听明白她问的话,就回答说。“我 想 来 看 看 您,他说过这话, ” 立刻想起他是为什么来找她的,发起窘来,脸红 了。 我还不知道您会溜冰, “ 而且溜得这样好。 ” 她仔细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弄明白他发窘的原因。 “您的称赞是很难得的。这里一直有人在说,您是了不起的溜 冰高手呢,她一面说, ” 一面用戴黑手套的纤手掸去落在暖手筒上 的霜花。 “是的,我一度对溜冰很热心,很想达到完美的地步。 ” “您好像干什么事都很热心, ”她笑着说。“我真想看看您溜 冰。您就穿上冰鞋,咱们一块儿来溜吧。 ” “一块儿溜哩!真会有这样的事吗?列文看着她, ” 心中想道。 “我这就去穿,他说。 ” 于是他就去穿冰鞋。 “先生,您很久没到我们这儿来啦, ”溜冰场的侍者一面说,一 面扶住他的脚,把后跟扭紧。 您不来, “ 这儿简直没有一个真正高 手了。这样行吗?他一面紧皮带, ” 一面说。 “ 行, 行, 请快一点儿, ”列文好不容易憋住情不自禁地流露在 脸上的幸福微笑,回答说。他心想: 是的, “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幸 ・32 ・
  • 40. 福!一块儿,咱们一块儿来溜吧,她说的呢。我现在就对她说说 吗?可是我很怕开口,就因为我现在很幸福,至少是有幸福的希 望……那怎么办呢?……不过应该说呀!应该说,就是应该说! 决不能优柔寡断! ” 列文站起来,脱下大衣,在小屋旁那高低不平的冰面上轻轻跑 了几步,就跑到平滑的冰面上,毫不费劲地溜起来,不论快跑,慢 跑, 不论向前、向后,左转、右转,似乎都是单凭自己的心意。他胆 怯地来到她跟前,但是她的微笑又使他镇定下来。 她把一只手伸给他,他们就肩并肩地溜起来,渐渐加快速度, 溜得越快,她把他的手握得越紧。 “要是跟您在一起,我早就学会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相信 您,她对他说。 ” “在您依靠着我的时候,我也就相信自己了, 他说。可是他立 ” 刻就因为说出这话觉得害怕,脸也红了。果然,他一说出这话,她 脸上的亲切表情顿时消失,好像太阳躲进乌云里。列文看出他所 熟悉的她这种表示深思的脸部变化;她那光溜溜的额头上出现了 皱纹。 “您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吧?不过,我没有权利这样问, 他连 ” 忙说。 “为什么呀?……没有,我什么不愉快的事也没有, 她冷冷地 ” 回答,并且立刻又补充说:您没有看见林侬小姐吗? “ ” “还没有。 ” “您去看看她吧,她多么喜欢您呀。 ”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我惹她不快了。上帝呀,帮助我吧! 列 ” 文想了想,就朝坐在长凳上那个一头灰白鬈发的法国老小姐跑去。 她笑嘻嘻地龇着一口假牙,像迎接老朋友一样迎接他。 “啊呀, 我们都长了岁数,她用眼睛瞟着吉娣, 瞧, ” 对他说, 也 “ 都见老了。小熊 ① 已经变成大熊啦! 法国老小姐又笑着说, ” 并且 提起他以前和三位小姐开玩笑,把她们比做英国童话里的三只熊。 “还记得吗,您以前这样说过? ” ① 原文为英语。 ・33 ・
  • 41. 这事他简直不记得了,可是她已经为这句笑话笑了十来年,并 且很喜欢这句笑话。 “ 您去吧, 哦, 你们去溜吧。我们的吉娣溜得挺好了,不是吗? ” 等列文又跑回吉娣身边,她已经不再绷着脸了,眼睛里又流露 出真挚和亲切的神气,可是列文觉得她的亲切中有一种特别的、故 作平静的意味。于是他惆怅起来。她谈了谈这位上了年纪的家庭 女教师,谈了谈她的怪癖,然后就问起他的生活情形。 “冬天您在乡下难道不觉得寂寞吗?她问道。 ” “ 不寂寞, 不, 我事情多得很,他说, ” 同时觉得她是要他依照她 这种平静 的 语 调 说 话, 也 无 力 脱 离 这 种 语 调, 像 初 冬 那 次 他 就 一样。 “您这次来,要住很久吗?吉娣问他。 ” “我不知道,他回答说, ” 却连想也不想,自己说的是什么。他 一想到, 如果他受这种平静的朋友语调限制,他又会空手而回,一 无所获,于是他决定打破这种局面。 “怎么会不知道? ”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您呀,他说, ” 但说过这话立刻就觉得害 怕了。 不知是她没听见这话,还是她不愿意听,反正她好像打了一个 趔趄,脚磕碰了两下,就匆匆地从他身边溜走了。她溜到林侬小姐 跟前,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朝妇女换鞋的小屋溜去。 “我的 上 帝, 做 了 什 么 呀!我 的 上 帝 呀!帮 助 我, 导 我 我 教 吧,列文祷告说, ” 同时觉得很需要剧烈地运动一下,就奔跑起来, 左旋右转,在冰上兜起圈子。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很出色的溜冰新手,嘴里叼着香烟,穿着 冰鞋,从咖啡室里走了出来,跑了两步, 就又蹦又跳、咔嚓咔嚓地顺 着台阶往下溜。他溜到下面,两臂那很随便的姿势都没有改变,就 在冰场上溜了起来。 “ 这倒是新花样儿!列文说过, 嘿, ” 立刻就跑上去,想玩玩这种 新花样儿。 “别摔坏了,没练过可不行!尼古拉 谢尔巴茨基对他叫道。 ” ・ 列文上了台阶,尽量在上面跑了几步,便溜了下来,一面用手 ・34 ・
  • 42. 臂在这种不熟练的动作中保持着平衡。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他绊了 一下,但是一只手刚刚触及冰面,就猛一使劲,恢复了平衡,便笑着 溜了开去。 “他这人真好,真可爱, ”这时候吉娣和林依小姐从小屋里出 来,带着亲切而无声的微笑,像看着好哥哥一样看着他,心里想道。 “难道我有什么错儿吗?难道我做了什么坏事吗?人家说我卖弄 风情。我知道我爱的不是他;但我跟他在一起总觉得很快活,而且 他又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不过,他为什么说这种话呀?……”她 想道。 列文跑得满脸通红,他看到吉娣要走,又看到来接她的母亲站 在台阶上,就停下来,沉思了一会儿。他脱下冰鞋,在动物园门口 追上了她们母女。 “很高兴看到您,公爵夫人说。 我们还像往常一样, ” “ 星期四 接待客人。 ” “这么说,就是今天啦? ” “我们很高兴接待您,公爵夫人淡淡地说。 ” 这种冷淡的态度使吉娣觉得难受,于是她忍不住要弥补一下 母亲的冷淡。她转过头来,笑盈盈地说: “再见! ” 一张脸和眼睛都放着光, 这时奥布朗斯基歪戴着帽子, 像个得 胜的英雄似的高高兴兴朝动物园里走来。可是他一走到岳母面 岳母问起陶丽的健康状况, 前, 他回答时就流露出一脸忧愁和负疚 的神气。他闷闷不乐地小声和岳母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挺起胸膛, 挽住列文的胳膊。 “怎么样,咱们走吧? ”他问道。 我一直在想着你, “ 你来了,我 真高兴,他带着意味深长的神气看着他的眼睛说。 ” “走吧,走吧,列文怀着幸福的心情回答说, ” 因为他耳朵里还 回响着那 再见 的声音, “ ” 眼前还闪现着说这话时的笑靥。 “上英国饭店还是爱弥塔日饭店? ” “随便。 ” “好吧,就去英国饭店, ”奥布朗斯基说。他选择英国饭店,是 因为他在英国饭店欠的账比在爱弥塔日欠的账多。所以他认为不 ・35 ・
  • 43. 去英国饭店不好。 你有马车吗?那太好啦, “ 因为我已经把我的那 辆打发走了。 ” 两个朋友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列文在寻思吉娣脸上的表情变 化意味着什么。他一会儿认为是大有希望的,一会儿又悲观失望, 看清楚他的希望是没有根据的,可是同时又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 另一个人,不像他看到她的微笑和听到她说 再见 之前那样子了。 “ ” 奥布朗斯基一路上想的是晚餐的菜单。 “你喜欢比目鱼吧?快到饭店门口的时候, ” 他问列文。 “什么?列文反问道。 比目鱼吗?是的, ” “ 我太喜欢比目鱼了。 ” 十 列文跟着奥布朗斯基一起走进饭店的时候,他不由地发现奥 布朗斯基脸上和整个身上有一股特别的神气,似乎是一股压抑着 的喜洋洋的神气。奥布朗斯基脱下大衣,歪戴着帽子,往餐厅里走 去, 一面对那些围上来的身穿燕尾服、手拿餐巾的鞑靼侍者吩咐 着。他不住地向左向右点头,向遇见的熟人致意,在这里也像在任 何其他地方一样,认识的人见到他都很高兴。他走到酒台跟前,就 着干鱼喝了几口酒,对柜台里面那个浓妆艳抹、一身都是缎带、花 边和一头鬈发的法国女人说了两句酸溜溜的话,逗得这个法国女 人都捧腹大笑。这个法国女人好像全部是由假发、花粉和香料油 做成的,列文就因为感到恶心,一口酒也没有喝。他好像来到很肮 脏的地方,急忙走开了。他的心中还萦回着吉娣的音容笑貌,他的 眼睛在笑着,闪耀着得意和幸福的光彩。 “请到这边来,大人,这儿清静些,大人, 一个特别殷勤的头发 ” 花白的鞑靼老头说。这老头屁股很大,燕尾服的后襟叉了开来。 “请吧,大人,他对列文说。为了表示对奥布朗斯基敬重, ” 他也殷 勤招呼他的客人。 ・36 ・
  • 44. 一眨眼工夫他就在青铜吊灯下面一张已铺了桌布的圆桌上又 铺了一块干净桌布,把丝绒椅子推了推, 就拿着餐巾和菜单站在奥 布朗斯基面前,听候吩咐。 “大人,您要是肯赏光,有一个单间就要空出来了:戈里曾公爵 和一位太太这就要走。新鲜牡蛎也到啦。 ” “ 牡蛎! 啊, ” 奥布朗斯基沉思起来。 “是不是改变一下计划,列文?他指着菜单说。他的脸上露出 ” 非常迟疑的神情。 牡蛎好不好?你要注意! “ ” “是弗伦斯堡 ① 货,大人,我们没有奥斯坦德② 货。 ” “弗伦斯堡货是弗伦斯堡货,可是,新鲜不新鲜呢? ” “昨天刚到,大人。 ” “那好吧,是不是就先来牡蛎,然后把整个计划也变动一下,怎 么样? ” “随便怎样都行。我最喜欢的是菜汤和麦粥;不过这儿自然没 有这种东西。 ” “尊意指的是不是俄国麦粥? ”鞑靼老侍者朝列文弯下腰来问 道,就像保姆对小孩子一样。 “不必了,说实在话,你点的菜,都不错。我刚刚溜过冰,肚子 也饿了。他发现奥布朗斯基脸上有不高兴的神气, ” 又补充说: 你 “ 别以为我不欣赏你点的菜,我吃起来一定很喜欢。 ” “当然啦!不管怎么说,吃是人生一大乐事, ”奥布朗斯基说。 “那么,伙计,就给我们来二十个, 二十个太少, 不, 来三十个牡蛎, 一个蔬菜汤……” “普伦丹叶尔汤,鞑靼老侍者应声说。但是奥布朗斯基显然 ” 不愿意为他提供用法语报菜名的机会。 “蔬菜汤,明白吗?再来个浓汁比目鱼,再来个……煎牛排;注 意,要好的。哦,再来只腌鸡,怎么样,还有水果罐头。 ” 鞑靼老侍者想起奥布朗斯基一向不喜欢照法文菜单点菜,就 没有跟着他重复菜名,不过自己还是抓住机会把所点的菜用法语 ① ② 弗伦斯堡是德国城市, 奥斯坦德是比利时城市。 ・37 ・
  • 45. 全部重复了一遍: 普伦丹叶尔汤、 “ 秋尔保・索斯・鲍马尔舍、普拉 尔 阿 列斯特拉冈、 ・ ・ ・ ・ 色拉 杰 弗流伊……”接着像装了弹簧似的, 很麻利地把菜单放下,拿起酒单,递给奥布朗斯基。 “咱们喝什么酒? ” “随便,不过要少一点儿,就香槟吧,列文说。 ” “怎么?开头就喝香槟?不过, 好吧, 就这样。你喜欢白封的吗? ” “卡舍 布兰,老侍者用法语应声说。 ・ ” “好吧,那就先上牡蛎和这种牌子的酒,以后上什么再说。 ” “遵命。葡萄酒要什么样的? ” “来纽意的吧。不,还是老牌沙勃利吧。 ” “遵命。要不要您的干酪? ” “好吧,就来帕尔玛干酪。你是不是喜欢别的什么? ” “ 我随便,列文忍不住微笑, 不, ” 说。 于是老侍者转身跑去,跑得燕尾服后襟不住地摆动。过了五 分钟,他端着一盘带珠母色贝壳的打开来的牡蛎,用手指头夹着一 瓶酒,像飞一样走了进来。 奥布朗斯基揉搓了一下浆硬的餐巾, 塞到背心领口里,舒舒服 服地摆开两臂,吃起牡蛎。 “挺不错,他一面用银匙把牡蛎吧唧吧唧地从珠母色贝壳里 ” 往外挑,一个接一个地吃着,一面说。 挺不错, 他又说一遍, “ ” 一面 抬起湿润而发亮的眼睛,忽而望望列文, 忽而望望鞑靼老侍者。 列文也在吃牡蛎,虽然他觉得面包夹干酪更有味道儿。不过 他很欣赏奥布朗斯基那种狼吞虎咽的神气。就连鞑靼老侍者,一 面打开瓶塞,把泡沫乱飞的葡萄酒往精致的高脚玻璃杯里倒,一面 也带着很明显的得意笑容理着自己的白领带,看着奥布朗斯基。 “你不怎么喜欢牡蛎吧?奥布朗斯基一面说, ” 一面把自己杯子 里的酒喝干,还是你有什么心事?嗯? “ ” 他想让列文快活快活。可是列文不仅不快活,而且感到局促 不安。他有他的心思,因此来到这饭店里,看着一些人带着太太在 一个个单间里吃喝,看着侍者跑来跑去, 忙忙碌碌,觉得可怕,觉得 不舒服。这儿是铜器、镜子、煤气灯、侍者的天地,他觉得这一切都 带有污辱性。他很怕玷污了他心中的感情。 ・38 ・
  • 46. “我吗?是的,我心里有事;不过,除此以外,这一切都使我很 不舒服,他说。 你想象不出, ” “ 这一切对于我这个乡下人来说,有 多么别扭,就像我在你那儿看到的那位先生的指甲一样……” “是的,我看到你对格里涅维奇的指甲很感兴趣,奥布朗斯基 ” 笑着说。 “我看不惯,列文回答说。 你设身处地, ” “ 体会体会我的心情, 用一个乡下人的眼光来看看。我们在乡下总是尽可能使自己的手 利落些,便于干活儿。因此我们经常剪指甲,有时还卷袖子。可是 这儿的人故意留指甲,能留多长就留多长,而且袖口缀的纽扣像小 碟子一样大,这么一来,两只手就什么事也不能干了。 ” 奥布朗斯基快活地笑起来。 “是的,这就表示,他不必干粗活儿了。他是用脑力的……” “也许是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别扭,正如这会儿我觉得这事儿 也很别扭:我们乡下总是尽可能快点儿把饭吃完,吃完了好干活 儿, 可是咱们现在却是尽可能把吃饭时间拉得长一点儿,因此,咱 们才吃牡蛎……” “ 那当然,奥布朗斯基应声说。 不过这正是文明的目的: 哦, ” “ 一切为了享受。 ” “ 如果这是文明的目的的话, 哦, 那我宁可做野蛮人。 ” “你本来就很野蛮。你们列文家的人都很野蛮。 ” 列文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哥哥尼古拉,感到羞愧和难受,皱 可是奥布朗斯基谈起另一个话题, 起了眉头; 立刻吸引了他的注 意力。 “怎么样,今天晚上你到我们那儿, 就是说,到谢尔巴茨基家去 吗?他推开骨骨棱棱的空牡蛎壳, ” 把干酪挪到面前,意味深长地闪 动着眼睛说。 “是的,我一定去, ”列文回答说。 尽管我觉得公爵夫人的邀 “ ” 请并不热情。 “ 你! 瞎 说 什 么 呀? 这 是 她 的 气 派 …… 喂, 计, 瞧 伙 来 汤!……这是她的气派,贵夫人气派嘛, 奥布朗斯基说。 我也要 ” “ 去,不过我要先去参加一下巴宁娜伯爵夫人的音乐会。哦,你怎么 不野蛮呢?你一下子就从莫斯科消失了,这事该怎样解释呢?谢 ・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