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腔调复旦】格林在上课
2014-05-01腔调复旦
主笔/张亦文
记者/廖 键 王丰一
摄影/刘郁希
亚历山大·格林（Alexander Green）：复旦大学大学英语教学部老师，哈佛大
学东亚系本科毕业，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中国史博士，2007 年起在复旦任教，
先后开设有“英语中/高级写作”、“英语口语”、“英语论辩与思辨”以及“英语论说
文写作”等课程。
▍格林其实 20 年前就开始学习中文，大学期间他就选修过《诗经》、《楚
辞》。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向《九十九度》记者引用了这样一句古
诗，他说自己来到中国是再自然不过的。

2. 4 月 9 日，星期五，下午五点十五分，第九节课的下课铃已经响过了 10 分钟，
第二教学楼里值班老师已经在走廊上巡回了两次，112B 教室里老师的讲课声却
依然不变。
从教室的窗户向内望去，可容纳 40 人的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八九个学生，
没有人低头在刷手机，没有人转头向外看，更没有人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直到 17:23，才有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来。此时，亚历山大•格林（Alexander
Green）依然站在讲台边，这位哈佛大学东亚系本科毕业生、加州大学伯克利
分校中国史博士穿着褚红色格子衬衫、卡其色工装裤，桌上搁着塑料保温杯，
里面泡着大半杯茶。
当《九十九度》记者应约走进教室的时候，他一只手上还拿着刚用完的黑板
擦，另一手正拿着自己的黑莓手机翻看短信，他对会耗费大量时间的智能手机
望而生畏，所以一般只用手机打电话和收发短信。
这天他有些感冒，但依然和《九十九度》记者聊了一个多小时。他说自己从不
缺课，有一个学期，好几次外文学院老师时丽娜都看到格林瘸着腿来上课，那
时格林脚骨折了，学校已经打算让他停课休息，但格林觉得一周就一次课，“不
去上太对不起学生。”
“布置确实不可能读完的材料”
这是格林在中国度过的第 11 年，也是他在复旦开课的第 7 年。
之前，他曾开设过“英语中/高级写作”和“英语口语”，而从去年开始，在对课程
内容进行微调，压缩课堂自由讨论时间，加大阅读材料的比重之后，他给两门
课都换了个名字，成了“英语论说文写作”（后简称“写作课”）和“英语论辩与思
辨”（后简称“论辩课”），他觉得新的名字“更有指向性、更能代表课程内容”。

3. 谈起格林，论辩课上的学生脱口而出：“AC 米兰。”在复旦，形容老师的给分，
常用的有“AC 米兰”、“CD 刻录机”等俗语，其中“AC 米兰”用来形容给分集中在
“A 档”和“C 档”的老师。他们觉得，只要做得足够好，格林给 A 也是很大方的，
但如果一松懈也很容易拿 C。
格林讲课，采用典型的美国大学课堂模式。
论辩课上，每周的两节课一半时间先由格林对提前布置好的话题做背景介绍；
剩下的一半时间则是讨论课，格林对讨论有严格的要求，每周都要读完他布置
的阅读材料，参与讨论的学生必须首先有效地引用阅读材料中的原文来解释作
者的观点是什么、作者是如何论证自己的观点，之后再就某一文章的观点发表
自己的意见。
格林每周布置的阅读材料，大致有 30 多页，最多一次布置了 50 页，大部分都
来自英语杂志和论文。
说起这些材料，他的中国同事，本学期开设了“英语公众演说”课程的时丽娜有
很高的评价：“我也读过他发给同学的阅读材料，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很经典的
文章，内容覆盖广，很能开拓学生的视野。”
本学期选修了这门课程的 13 级数学系杨荣同学称，他一般需要半天到一整天
的整块时间，来阅读这些材料，“分开来一点点看是看不下去的”。而他每周能
抽出来的整块时间很少。
有时即使隔一周也读不完，杨荣解释道：“因为某些话题比如经济、政策，相对
更难，有几次材料也比较多。”
“这时候你们说不定就要想出个办法，怎么不通读全文却能在短时间内和教授开
展有质量的谈话，”格林故作神秘地笑笑，继续用着抑扬顿挫样的英语说道，
“至少从我上学的年代开始，这就是美国大学教授经常用的一个方法——布置确
实不可能读完的材料。”这点，对于自学能力和习惯上的要求是相当高的。
除了每周都有的课堂讨论和繁重的阅读任务之外，在期中和期末，他还会设置
两次课堂辩论和一次个人演讲。

4. 每节课上，格林都会根据讨论课的参与度和对阅读材料的熟悉程度给每位学生
打分。然后隔几周把这段时间里每位学生的得分分别制作成图表，发给学生，
每学期这样的图他会制作 3 次。
他的打分方式，也体现出他更加侧重课后任务的完成情况和每堂课的表现：期
末演讲占 30%，期中辩论占 10%，而课堂讨论则占总成绩 60%。
“他真的是把每一次作业、讨论的成绩都量化输入程序，做成图表，我到现在都
觉得无比复杂，除了他我从来没看到还有谁会这么认真地记录学生的每一次表
现，”时丽娜说起来还觉得十分惊讶，“这些图表既有比较全班的总体情况也有
记录个人的成绩起伏。到其中以后，他还提醒一下谁的变化趋势不太好，‘要是
再这样下去就会 fail 啦’之类的。他给分非常客观公正，我还没有见其他老师的
评分系统有如此复杂的。”
对 Chinglish“开战”
除了论辩课，格林在周三开设的“写作课”也同样如此。
表面来看，写作课的写作任务并不多，隔 3、4 周才有一次，字数要求也仅仅
200 字。但具体要求却复杂得多，学生被要求应用课堂上讨论过的阅读材料中
使用的修辞手法、论证结构和句子间内在联系。格林说：“我知道课堂讨论的写
作技巧难度很高，不是可以信手拈来写进文章去的，那么也只有通过反复斟
酌、修改才能尝试使用这些技巧。”
所以，学生被要求反复修改已经写完的文章。“没有几个人喜欢一遍又一遍看自
己写过的东西，但这对于改进文章是最有效的，”格林解释道。
在复旦上课多年，他对中国学生的英语写作方式了解颇深，开设这门写作课，
他颇有些想对 Chinglish（中式英语）“开战”的意味。
对中国学生喜欢使用长句子的“痼疾”，他揶揄道：“我的学生除了扎实的基础之
外还有一个优点，他们总是坚持不懈地尽可能用长句子。我想，17 世纪一句话
可以成一段的英语对他们一定不是问题。”

5. 他认为避免在长句子中出错的办法就是反复修改或者把句子变短，但是更有效
地组织起来，这也是他在课堂上反复要求、强调的。
格林觉得大多数学生都掌握了足够大的词汇量和足够多的语法：“（学生）已经
进入语言学习的一个较高境界，那么这时如果在口语或者写作中出现 Chinglish
（中式英语）的表达，该是多么掉价的一件事。”
他话锋一转：“幸好，我有一群勤奋而又积极关注成绩的学生。”
写作课期末考试要求写一篇 500 字的论文，但并不是当堂完成。格林对当堂论
文颇有些不以为然：“如果是想要看到学术能力而不是像标准化考试一样挑战学
生的极限，那么就该让学生在自己最合适的状态下完成论文，”他打趣道，“也
许有的人就是凌晨三点穿着睡衣的时候效率最高，思维最活跃呢。
时丽娜觉得格林觉得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在于：“从最基本的方法开始，在语言的
根基上帮学生把关。”
她告诉《九十九度》记者，格林的写作课上，学生必须严格按照他的要求完成
作业，不断训练、掌握一些写作的技巧。格林会很看重平时的小作业。“可以看
出他是非常严格的，这有利于帮助同学们养成严谨、踏实的学术态度，而且
（他的课）对自学能力的要求特别高。”
以至于时丽娜，“也曾推荐自己班上学有余力的同学去‘挑战’他（格林）的课”。
“不管有几个人在课堂”
但格林的挑战，并不是所有学生都能完成的。
本来，这学期刚开学，格林的课上一共有 15 人，但是到了第三周，就已有 6
个学生选择退课。而在时丽娜的记忆中，格林的课上，最少一次，到期末只有
三个人上课。

6. 格林的想法是：一门学生完全可以退掉的课程只能靠自我约束了，如果这里有
对学生有帮助的东西，那么可以坚持下去的人自然会坚持下去。他觉得自己所
能做的，就是不管有几个人在课堂里，都做出自认为最好的教案。
在采访中，时丽娜也忍不住笑侃：“他的课开学两周肯定有不少知难而退的学
生。”
她觉得，要是开始几周，格林能稍微降低门槛会更好，“先进行示范性地教学，
比如教一些诸如怎么从文章中有效提炼作者观点的方法、怎样提高总结和概括
能力，能帮助学生更好适应他的课，这样也许会有更多学生能够选他的课，并
从中受益。”
最近，就在期中退课前，格林第一次公布每位学生课堂讨论的成绩，课间所有
的学生都聚在一起讨论了是否要退课的问题。
但 12 级哲学学院的李伟汉告诉《九十九度》记者：“虽然天天这么喊，但我想
我还是不会退课的，毕竟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上课也非常有意思，他是
我见过的最能把一句话说得千回百转的外国人。”
在课上，他有时候就像脱口秀演员一样。在一节讨论版权的课上，格林以菜谱
为例，说道：“如果所有人类智慧结晶都要有版权，那为什么做菜的菜谱是没有
专利的呢？”他边说边“腾”地站了起来，“因为做菜就需要谁都能尝一尝，试一
试！”
他活灵活现开始做饭：一手拿着“锅”，一手从“上面的柜子”里取出调料，嘴里发
出巴兹巴兹的咂嘴声，“尝一尝？嗯，再加点这个。”然后“啪”地放下“锅”，表示
他做好了。
格林非常享受在复旦教书的生活，他说美国学术界的“政治正确”一直让他感到
有些压抑。格林回忆道：“在伯克利，如果你说了什么和学校里多数人意见不一
样的话，你一定可以期待在路上就遇到一群愤怒地朝你大喊大叫的人。”
所以对于格林来说，在复旦最棒的一点之一就是他能和学生就一些在美国被视
为“敏感”的话题展开有意义的讨论，比如：同性恋、堕胎权、平权运动等话
题。

7. 可在《九十九度》记者提出能否旁听一节课时，他拒绝了：“只让一开始就已经
互相熟悉的同学进入课堂是我所能为学生做的、为数不多的减少压力的措施，
所以，很抱歉，规定就是规定。”在他的课堂上，这是一个特别的规定：向来不
接受开学三周后再出现的旁听学生。他解释这一规定时说：“我们都更容易在熟
悉的人面前畅所欲言。”
就在第六周，还曾有外校的学生慕名前来听课，但不管抱着怎样的歉意，他还
是“严正地”拒绝了这名同学加入旁听的要求。
“回”到中国
格林的两门课都隶属于大英教学部，但这位“英语老师”其实 20 年前就开始学习
中文。那时，他还在哈佛念大一，之后，大二的格林开始接触中国古代文献，
大学期间，他就选修过《诗经》、《楚辞》。
“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向《九十九度》记者引用了这样一句古诗，他说自己来
到中国是再自然不过的。
1998 年，正在哈佛读大三的格林第一次来到中国。那是他参加“燕京-哈佛”交换
生项目，交换到北京大学学习。在历时一年的交流中，他顺道游览了大半个中
国。本科毕业后，格林又加入了在清华开展的为期一年的语言研究项目，主要
是教授外国学生。随后，进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攻读中国史博士。

8. 在伯克利读博士期间，他主修战国到汉代这段时间的中国史，这是他个人最感
兴趣的一段历史：“从封建到帝国的转换时期，对这个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成为帝
国的国家来说，非常精彩，（当时中国）遇到的所有难题及其尝试用于解决问
题的方法，都是一次实验。”
此外，百家争鸣时期丰富的各家学说以及其中所体现出的人文主义情怀，也让
他深为着迷，其中他最喜欢阅读的莫过于法家著作《韩非子》。
从大学第一次来到中国开始，他就循着史书的记载，访问中国历史上的一座座
古都，安阳、邯郸、大梁、开封、洛阳、长安……直到他发现：在这些地方，
古老文明的痕迹已经很是单薄了。他想象能在安阳看到古老商朝的宫殿，要不
在地里发现一片骨甲，然而现实中，他所能看到的只有展品有限的博物馆，“可
能珍贵的展品都被运到北京、上海去了吧。”他的话语中，颇有些失落。
完成学业后，在 2005 年格林又一次来到中国。这次，是在四川教英语。
在之后两年，他从事过很多不同的工作，其中也有教职，但他始终觉得中国对
他有着深深的吸引力。格林告诉《九十九度》记者，以他之前的学历和经历，
在美国申请教职还是比较容易的，但是在美国，他没有喜欢的事业。而中国却
一直在吸引他回去，在采访中，格林对来到中国，用了“back”这个词。
于是，在一位曾在复旦任职的朋友的建议下，他申请来到了复旦。
在中国做起了教师的格林，反而对中文有些疏离。“我的中文反而是以前更
好，”在采访中，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也许是我在教英语的缘故，我现在读
的中文书太少了，但是范围倒比以前大，不局限于古代中国，也会读世界范围
的近现代史等等。”
尽管如此，他对中国古代史的知识还是给他的学生和中国同事留下了深刻印
象。
时丽娜就表示格林对古文造诣很深，在平时讨论到中国史方面的问题，格林常
能引经据典，引用诸如《汉书》、《战国策》的内容。在之前和《九十九度》
记者的短信交流中，当聊起汉字的简体和繁体，格林顿时英文和繁体字混杂，
讲了七八个大点。

9. 【格林接受《九十九度》记者采访】
他告诉《九十九度》记者，也许一段时间之后，他会重新拾起中文和历史方面
的研究，但这意味着他要重新进修历史，放弃现在开设的课程。
而说起最近的打算，他说：“在这里的教学和生活让我很充实和开心。我更愿意
在没有做学术研究的压力下认真上好我的每一堂课。”
（应当事人要求，
文中杨荣、李伟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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